七月的烈日炙烤着华北大地,暑假如期而至。喧嚣了一个学期的汉东大学校园渐渐沉寂下来,大部分学生如同归巢的鸟儿,带着行李和对家的思念,涌向火车站、汽车站。
祁同伟没有立刻动身。他先是留在学校,将学生会下学期“社会实践周”的初步方案进一步完善,并与几个核心部长通了气,确保假期里也能保持沟通。然后,他又去拜访了高育良老师,一是汇报本学期学习和工作情况,二是请教了一些关于农村法律普及和基层治理的问题。高育良对他的思考深度和实践精神十分赞赏,临别时还特意叮嘱他回乡路上注意安全。
处理完学校的事务,祁同伟才踏上了返乡的旅程。与来时的孤身一人不同,这一次,他的行囊里除了简单的衣物,更多的是书籍、资料,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对祁家屯未来发展的思考。
当他再次踏上祁家屯的土地时,感受到的是一种与年前截然不同的生机与活力。村口原本泥泞的道路被铺上了碎石,平整了许多。不少人家都在翻修房屋,虽然还是以砖瓦结构为主,但看上去齐整亮堂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薯粉香气和油炸食物的味道,那是粉坊和新建的简易食品加工厂在忙碌。
“同伟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宁静的村庄顿时热闹起来。堂叔祁长贵第一个从粉坊里跑出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激动和喜悦,一把抓住祁同伟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好!好!瘦了点,但更精神了!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很快,祁同伟就被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围住了。七嘴八舌的问候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自豪。是他们祁家屯飞出去的金凤凰,是他们致富的领路人回来了!
“叔,咱村变化真大!”祁同伟由衷地感叹。
“都是按你信里说的路子走的!”祁长贵兴奋地拉着他在村里转,“你看,粉坊扩大了,又添了两口大锅!按你说的弄了那个啥……礼品盒,年前县里好几个单位都来订,供不应求!花生油坊也开起来了,还有你走前提的土鸡养殖,现在后山圈了老大一片,鸡蛋根本不愁卖!”
祁同伟边走边看,心中欣慰。乡亲们的执行力很强,他提出的想法基本都落了地。但他也敏锐地发现了一些问题:粉条包装虽然有了改进,但依然粗糙,缺乏品牌意识;养殖规模扩大后,防疫措施似乎没有完全跟上,鸡舍的味道有些刺鼻;村里多了几辆拖拉机和小型运输车,但管理有些混乱。
晚上,在祁长贵家摆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村里几个主事的人都来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更加热烈。祁同伟没有只顾着吃饭,而是认真地听取大家这半年多来的情况和遇到的困难。
“同伟啊,现在东西是能卖出去了,可价钱老是上不去。”一个负责销售的中年汉子说道,“供销社那边压价压得厉害,说咱们的东西没牌子。”
“是啊,养鸡场那边前几天病了几只鸡,可把大伙吓坏了,幸好请了乡里的兽医来看,才没出大事。”另一个负责养殖的村民心有余悸。
“还有,现在咱村有点钱了,买拖拉机、买设备的多了,可这油钱、维修费,还有开车的人,咋个管理法,吵吵嚷嚷的没个章程……”祁长贵也皱着眉头补充道。
问题很具体,也很现实。这正是祁同伟预料之中的。小农经济在走向规模化、市场化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管理、技术、品牌等一系列挑战。
祁同伟放下筷子,环视众人,声音沉稳:“叔,各位乡亲,大家说的这些问题,我都记下了。这说明咱们祁家屯的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坎上。迈过去,就能再上一层楼!”
他开始逐一分析,提出解决方案:
“关于销路和价格,我们不能只依赖供销社。我建议,咱们注册一个自己的商标,就叫‘祁家屯’牌!把粉条、花生油、鸡蛋都统一包装,打上咱们的牌子。同时,我们可以试着绕过供销社,直接跟县里的饭店、机关食堂、甚至市里的食品公司建立联系,减少中间环节,利润自然就上来了。这事儿,我假期可以去跑跑看。”
“养殖防疫是头等大事!”祁同伟神色严肃,“必须立下规矩,定期请兽医站的人来检查指导,鸡舍每天都要清理消毒,进出人员也要注意。这方面不能省钱,更不能马虎!”
“至于车辆和管理,”他看向祁长贵,“叔,咱们可以成立一个简单的运输队,或者叫合作社。车辆统一调度,油费、维修费按出车情况核算,定个章程,大家按章办事,就不会乱了。”
他条理清晰,提出的办法既结合实际,又具有前瞻性,让在座的乡亲们听得频频点头,眼睛发亮。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年前那个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祁同伟,不,是比那时更加成熟、更有办法的祁同伟!
“好!就按同伟说的办!”祁长贵一拍大腿,激动地说,“你回来了,咱们就有了主心骨!”
接下来的日子,祁同伟几乎没有休息。他白天和乡亲们一起在粉坊、油坊、养殖场劳动,实地了解情况,晚上则伏案疾书,起草合作社的简易章程,设计“祁家屯”品牌的标识和包装草图。他还抽空去了几趟县城,凭借汉东大学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和之前与县供销社马副主任建立的联系,他顺利地拜访了县工商局,咨询商标注册事宜,又走访了几家规模较大的饭店和县食品公司,推销“祁家屯”的产品。
他的谈吐、见识以及对产品质量的自信,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他提出的“保证质量、稳定供应、建立长期合作”的思路,很符合这些单位的需求。初步达成了几家意向性的采购协议。
就在祁同伟忙于带领祁家屯二次创业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悄然临近。
事情的起因是祁家屯的砖窑。随着村里收入增加,建房的人家越来越多,对砖瓦的需求量大增。村里几个年轻人一合计,自己建了个小砖窑,烧制青砖。这本是好事,但烧砖产生的浓烟和粉尘,影响到了邻近的下洼村。
下洼村比祁家屯更偏僻,也更穷,一直以来对率先富起来的祁家屯就有些眼红和不满。这次抓住砖窑污染的问题,几个下洼村的青壮年在村长儿子梁守业的怂恿下,堵了祁家屯砖窑的路,不让运砖的车辆进出,声称祁家屯的砖窑毁了他们的庄稼,要求巨额赔偿。
梁守业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仗着自家在乡里有点关系,在下洼村一带横行霸道。他早就眼红祁家屯的变化,这次正好借题发挥。
祁长贵带着人去理论,双方争执不下,差点动了手,局面一下子僵住了。
“同伟,你看这……下洼村那帮人就是胡搅蛮缠!那点烟尘,能毁多少庄稼?分明是看咱们有钱了,想来讹一笔!”祁长贵气得脸色铁青。
“叔,别急。”祁同伟冷静地安抚道,“这事硬来不行,反而落人口实。梁守业我听说过,是个浑人,但他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还不好说。”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事恐怕不仅仅是环境污染那么简单,很可能掺杂了嫉妒和更深层次的地方矛盾。他前世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对这类纠纷并不陌生。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堵着路吧?好几家的房子等着砖用呢!”村民们都很焦急。
“我去看看。”祁同伟站起身,沉稳地说道。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砖窑附近。果然看到七八个下洼村的年轻人堵在路口,为首的梁守业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祁同伟过来,梁守业斜着眼打量他:“哟,这不是祁家屯的大学生吗?怎么?读书读傻了,想来讲道理?”
祁同伟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梁守业身上:“守业哥,堵路解决不了问题。有什么要求,可以坐下来谈。”
“谈?行啊!”梁守业吐了个烟圈,“拿五千块钱赔偿款,另外,这砖窑以后产的砖,得分我们下洼村一半!不然,没得谈!”
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周围的祁家屯村民顿时炸了锅。
祁同伟眉头微皱,知道对方是故意刁难。他心念电转,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话锋一转:“守业哥,下洼村的乡亲们日子也不宽裕吧?堵着路,我们砖窑开不了工,你们也拿不到一分钱,两败俱伤,何苦呢?”
他顿了顿,观察着梁守业的神色,继续道:“我有个提议。我们祁家屯的粉条、花生油,现在销路还不错。如果下洼村的乡亲愿意,可以和我们合作,你们种红薯、种花生,我们按市场价收购,或者,你们也可以派人来我们粉坊、油坊干活,按劳取酬。大家一起挣钱,不比在这里耗着强?”
他抛出了一个合作共赢的方案,试图将矛盾从对抗引向合作。
梁守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祁同伟会这么说。他身后几个下洼村的年轻人也露出了犹豫的神色。能挣钱,谁愿意在这里干耗着?
但梁守业似乎铁了心要找茬,或者说,他背后有人不希望看到祁家屯太顺利。他嗤笑一声:“少来这套!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就想把我们当苦力!今天不赔钱,别想开工!”
谈判陷入了僵局。祁同伟心中明了,梁守业这是油盐不进。他不再多言,转身对祁长贵低声交代了几句。
第二天,祁同伟没有再去砖窑,而是直接去了乡政府。他找到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乡党委秘书,客观地反映了情况,强调了砖窑污染确实存在,祁家屯愿意整改,但下洼村堵路并提出无理要求的行为,影响了正常生产秩序,希望乡里能出面协调。
同时,他让祁长贵暗中联系了下洼村几个家里比较困难、但为人还算正直的村民,悄悄地将合作种植和务工的想法传递了过去。
乡政府那边尚未有明确回复,下洼村内部却先起了波澜。那几个得到消息的村民,回去一说,不少人心动了。毕竟,实实在在的利益比虚无缥缈的赔偿更有吸引力。村里对梁守业不顾大家利益、一味蛮干的行为,开始有了怨言。
就在此时,祁同伟又使出了一招。他通过县供销社马副主任的关系,联系到了一家愿意投资改进环保设备的小型建材厂。他提出,如果乡里能协调解决好纠纷,祁家屯愿意引进技术和资金,将小砖窑升级为环保达标的现代砖厂,不仅可以解决污染问题,还能扩大生产,吸纳更多附近村民就业,给乡里增加税收。
这个消息传到乡里,分量立刻就不一样了。一个是有可能引发群体事件的土地纠纷,一个是能带来税收和就业的招商引资项目,孰轻孰重,乡领导心里自然有一杆秤。
很快,乡里派出了工作组,介入调解。在乡政府的压力和下洼村内部渴望合作的声音下,梁守业孤立无援,不得不妥协。最终达成的协议是:祁家屯砖窑立即进行环保技术改造,确保达标排放;祁家屯优先收购下洼村符合标准的红薯、花生,并吸纳部分下洼村劳动力进入粉坊、油坊和未来的新砖厂工作;下洼村放弃不合理的赔偿要求,并保证不再阻挠生产。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当砖窑重新冒出经过处理的、淡淡的青烟时,祁家屯的村民们对祁同伟的敬佩达到了顶点。他们发现,这个大学生不仅有点子,会挣钱,更有处理复杂矛盾、摆平事端的能力!连乡里的干部,都对祁同伟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祁同伟却并未沾沾自喜。他站在村后的山岗上,望着脚下焕发勃勃生机的村庄,眉头微蹙。梁守业……这个名字,让他隐隐联想到了那个前世带给他无尽屈辱的姓氏——梁。这只是巧合,还是……风暴来临前的一点征兆?
他意识到,祁家屯的发展,不能再仅仅局限于农业和简单的加工业了。必须更快地积累资本,建立更稳固的、超越乡镇层面的人脉关系网,才能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的风浪。 这个暑假,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基层的复杂,也让他“胜天半子”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和具体。
假期结束,返校的列车上,祁同伟的行李中,又多了一份关于在祁家屯筹建规范化农产品加工厂和新型建材厂的详细可行性报告。他知道,回到汉东大学,又将是一场新的战斗。而这一次,他的视野,已经投向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