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微光(香港求生篇)
民国三十四年,三月二十。香港,上环,水坑口街。
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海腥、汗臭和鸦片烟膏的甜腻气味,弥漫在狭窄陡峭的街巷里。唐楼外墙斑驳,晾衣竿横七竖八,挂满破旧的衣衫。这里是香港底层社会的缩影,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也是亡命之徒暂时的避风港。
沈醉蜷缩在一栋唐楼顶层楼梯拐角处的杂物堆后面,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警惕地倾听着楼下的动静。他已经在这里躲藏了两天两夜。丢失了证件和船票,身无分文,只剩下贴身藏着的几块银元和那把勃朗宁手枪。香港的繁华与他无关,他眼中只有无处不在的危险和深入骨髓的饥饿。
两天来,他像幽灵一样在街巷中穿行,躲避着任何可能的目光。他尝试过去码头找零工,但对方一看他没有“行街纸”(身份证),便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手让他滚开。他饿极了,在街边摊偷过一个叉烧包,差点被摊主抓住痛打。夜晚,他只能找最肮脏僻静的角落栖身,与老鼠蟑螂为伍。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吞噬着他。他开始后悔,后悔背叛,后悔走上这条不归路。但后悔无用,活下去才是唯一的本能。
第三天清晨,他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着凉了?他浑身滚烫,冷汗直流,视线开始模糊。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用等追兵,他自己就会病死、饿死在这异乡的角落。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他咬着牙,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他必须弄到药,弄到吃的。
他踉跄着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来到街上。阳光刺眼,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一个挂着“凉茶”招牌的铺子,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银元,走了进去。
铺子里很暗,只有一个穿着短褂、精瘦的老头在打盹。沈醉用生硬的粤语夹杂着普通话,虚弱地说:“老伯……有没有……治拉肚子……发烧的药?”
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看到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破烂的衣衫,皱了皱眉,指了指柜台上一包用草纸包着的药粉:“三毫子(毛)。”
沈醉付了钱,拿起药粉,正要离开,老头突然低声说:“后生仔,看你病得不轻,隔壁巷子‘广福义庄’有个义诊的先生,姓陈,心善,你去看看,不要钱。”
沈醉愣了一下,看了老头一眼,低声道:“多谢。” 他不敢去什么义庄,人多眼杂,太危险。他拿着药粉,回到藏身的楼梯角,就着冷水吞下,然后蜷缩起来,等待药效。
昏昏沉沉中,他做了很多噩梦。梦见戴笠冰冷的脸,梦见“鱼肠”血红的眼睛,梦见万里浪阴险的笑,梦见被他出卖的同志临死前的诅咒……
傍晚,他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正在上楼!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带着浓重的江湖气。
沈醉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悄悄拔出手枪,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他藏身的这一层停下。他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说:“……妈的,那帮‘大天二’(黑帮)追得紧,这地方不能待了,今晚就得过海去九龙城寨避风头!”
另一个声音说:“城寨那边‘潮州帮’的地盘,过去要拜码头,身上‘饼’(钱)不够啊!”
“不够就去‘找’!水坑口这边‘姑爷仔’(拉皮条的)、‘老笠’(小偷)多,摸几个‘羊牯’(倒霉蛋)!”
沈醉心中一惊,是本地黑帮!他尽量缩紧身体,希望他们快点离开。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家伙似乎想找个角落撒尿,朝着杂物堆走了过来。沈醉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和汗臭。
就在那人快要走到跟前时,沈醉猛地从杂物后窜出,用枪抵住了他的腰眼,压低声音用普通话厉喝:“别动!出声就打死你!”
那人吓得一哆嗦,尿差点憋回去。另外几个同伙也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掏出匕首、铁尺,围了上来。
“丢你老母!哪条道上的?敢动我们‘和胜和’的人!”为首一个刀疤脸恶狠狠地骂道。
沈醉知道不能善了,心一横,枪口一抬,“砰”一声,打在刀疤脸脚前的地面上,火星四溅!
“滚!”沈醉眼神凶狠,如同困兽。
枪声在狭窄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几个黑帮分子被镇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人真有枪,而且敢开枪。
“兄弟,有话好说……”刀疤脸脸色变幻,试图缓和气氛。
“我数三声!不滚,下一枪打爆你的头!一!”沈醉不给对方机会,开始计数。
几个混混对视一眼,显然不想为点小事跟个亡命徒拼命。
“二!”
“走!晦气!”刀疤脸啐了一口,带着手下悻悻地退下楼去。
沈醉直到听不到脚步声,才松了口气,浑身虚脱,靠在墙上大口喘息。刚才的枪声肯定惊动了人,这里不能待了。
他迅速收拾好东西,踉跄着下楼,消失在夜色中。这一次,他不敢再找固定的藏身点,只能像个真正的游魂,在迷宫般的巷弄里不停移动。
后半夜,他又饿又累,几乎要昏倒。恍惚间,他看到一个挂着“跌打医馆”招牌的小铺子还亮着灯,门口贴着“夜诊”的红纸。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
医馆里很简陋,一个穿着中式短褂、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在灯下看书。看到沈醉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平静。
“先生……我……病了,没钱……”沈醉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
那先生放下书,走过来,示意他坐下,然后搭上他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舌苔。
“湿热内蕴,外感风寒,加上饥劳过度。”先生淡淡地说,起身去配药,“诊金和药钱,先欠着。等你好了,有力气,帮我扛几天药材抵债。”
沈醉愣住了,看着先生忙碌的背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是他逃亡以来,遇到的唯一一丝善意。
先生熬了一碗苦涩的药汤让他喝下,又给了他两个冷馒头。沈醉狼吞虎咽地吃完,在医馆角落的草席上沉沉睡去。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他的烧退了些。他信守承诺,开始帮先生整理药材,打扫医馆。先生话不多,只叫他“阿南”,从不打听他的来历。沈醉也乐得沉默,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然而,他清楚,这安宁是短暂的。追兵不会放弃,香港虽大,却无他立锥之地。他必须尽快弄到新的身份和离开的船票。而这一切,都需要钱,需要门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或许,只能重操旧业,用血和命,去搏一线生机了。
香港的夜,霓虹闪烁,掩盖着无数的罪恶与挣扎。沈醉站在医馆的窗口,望着远处璀璨的维多利亚港,那里停泊着通往世界各地的轮船。自由看似触手可及,中间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血海深渊。
(香港求生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