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
她在看这新朝的第一次公开交锋中,有多少人会真正站在新政一边,有多少人会因畏惧旧族势力而退缩,又有多少人,会像她期待的那样,敢于挺身而出,直面这看似“合情合理”的保守力量。这不仅是对周文轩的考验,更是对满朝文武立场的一次无声勘验。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她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是洞察一切的冷静,与掌控全局的耐心。
谢玄微微蹙眉,正要开口。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周文轩的争辩,虽激起涟漪,却未能真正撼动那几位老臣以“世故”与“稳定”编织的绵密罗网。崔、王二人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们深知,单凭道理,这位年轻的侍郎并非他们对手,他们要的,就是这种僵持不下、让新政派颜面扫地的效果。
就在周文轩感到压力倍增,额角汗珠愈发明显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刚直不阿的声音,自文官序列中段响起:
“崔大人、王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御史官袍的年轻官员站起身来。他面容端正,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之气,正是新近被擢升为监察御史的秦怀远。秦怀远出身地方小吏之家,全无背景,全凭科考优异和在前番动荡中不畏权贵、秉公直言的作风,才得以进入御史台,可说是新政另一个层面上的受益者。
崔姓官员眉头微蹙,对这不识趣打断的年轻人有些不满,但碍于其御史身份,还是维持着表面客气:
“秦御史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秦怀远向御座方向微一躬身,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几位老臣,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下官才疏学浅,于朝堂大事所知有限。然,亦熟读史书,知晓历代兴衰。方才听崔大人言,恐‘寒了老臣之心’,王大人则忧及‘世家体面’与‘朝局稳定’。下官斗胆试问二位大人——”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厉:
“若只因恐寒少数人之心,便放任庸才占据要津,堵塞贤路,致使政令不行,国力衰颓,这难道便是二位大人口中的‘稳定’吗?待到边疆告急、国库空虚、民怨沸腾之时,这被二位大人极力维护的‘老臣之心’与‘世家体面’,可能挡得住胡虏铁骑?可能填得饱饥民肚肠?可能平息得了天下动荡?!”
他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刀锋,直接劈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世故”面纱,将问题的本质血淋淋地剖开,直指核心——国家利益与既得利益,孰轻孰重?
“你!”
王姓官员气得脸色发红,指着秦怀远,
“黄口小儿,安敢在此大放厥词!朝堂大事,岂容你妄加揣测!”
秦怀远毫无惧色,反而迎上一步,朗声道:“下官身为监察御史,风闻奏事,纠劾不法,正是职责所在!如今所见所闻,非是妄加揣测,而是据理力争!新政所虑,乃国家长远之利,万民福祉所系!若只因触动了某些人的私利,便以‘稳定’为名行阻挠之实,此等‘稳定’,不要也罢!下官相信,陛下圣心独运,锐意革新,正是要打破这等暮气沉沉的‘稳定’,开创一个真正充满活力、人尽其才的‘昭明盛世’!”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将崔、王二人的“担忧”驳斥得体无完肤,更是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忠于陛下、忠于社稷的高度。尤其最后一句,更是巧妙地引用了新帝的年号,将自身立场与新帝的意志牢牢绑定。
殿内一片寂静。
许多原本观望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寒门出身或因各种原因不得志的官员,眼中都露出了振奋之色。秦怀远的话,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周文轩也感激地看了秦怀远一眼,压力骤减,趁机补充道:
“秦御史所言,正是下官心中所想!陛下,诸位大人,新政绝非意气用事,乃是审时度势,为国家遴选真才之必行之路!若一味固守陈规,纵容尸位素餐,才是真正动摇国本之举!”
崔、王二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可以凭借资历和话术压制周文轩,但在秦怀远这番义正辞严、占据道德和法理制高点的抨击下,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反驳。若再强辩,反倒坐实了“只顾私利、不顾国家”的罪名。
高踞御座的萧玉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她需要的就是这样敢于直言、能撕破虚伪面纱的利剑。秦怀远的出现,恰到好处。
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秦爱卿,周爱卿,所言皆有其理。”
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位面色难看的老臣,并未斥责,只是淡淡道:
“崔卿、王卿等老成持重,其心亦可鉴。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大晏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朕意已决,新政必行。”
她语气一转,带着一种帝王的决断:
“至于老臣之心,若其心真系社稷,自当顺应时势,督促子弟勤学上进,以真才实学报效国家,而非固守门第,怨天尤人。朕,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忠于王事、确有才干的臣子,无论其出身如何。”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既肯定了秦怀远、周文轩的观点,又没有将崔、王等人彻底推到对立面,展现了高超的驭下之道。
“陛下圣明!”
秦怀远、周文轩以及众多支持新政的官员齐声应道,声震殿宇。
经此一役,新政派气势大振,而那些心存侥幸、试图阻挠的旧势力,则不得不重新掂量女帝的决心与手腕。这场麟德殿的宴会,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悄然奠定了未来朝堂格局的基调。秦怀远这个名字,也首次真正进入了所有重臣的视野。宴会终散。
臣子们怀着各异的心思,躬身退去。陆沉舟走在人群中,依旧孤独,却仿佛有了一丝不同的力量。顾青眉在与父兄离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玉镜在谢玄的陪同下,返回内宫。
“这个陆沉舟,倒是块璞玉,稍加雕琢,或可成大器。”萧玉镜缓步走着,淡淡说道。
谢玄颔首:“确有将才,心性亦经受住了考验。只是,心结犹在。”
“无妨。”萧玉镜目光深邃,“有顾青眉在,有他对军功的渴望在,这心结,迟早会化为动力。”
她停下脚步,望向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轻声道:
“新政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玄,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谢玄站在她身侧,与她一同仰望明月,声音温和而坚定:
“臣,始终相伴。”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这座刚刚经历洗礼的宫城之上,也照亮了前路上,已知和未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