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在宫墙夹道中穿行,暮色渐合,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琉璃瓦折射着最后的天光,显出一种沉静的辉煌。然而,这份皇家独有的壮丽,此刻在萧玉镜眼中,却透着无形的压力,每一道飞檐,每一扇朱门,都仿佛藏着窥探的眼睛。
她没有直接前往设宴的麟德殿,而是依制先往皇帝日常起居的紫宸殿而去,需先行觐见,谢恩,并“简要”回禀案情——当然,是经过删减的版本。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皇帝萧景琰并未身着朝服,只穿了一袭玄色常服,坐在御案后,正批阅着奏章。他年岁不过二十五六,面容与萧玉镜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棱角分明,眉宇间凝着属于帝王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听闻内侍禀报,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宣。”
萧玉镜整理了一下因乘坐步辇而微有褶皱的宫装裙摆,深吸一口气,迈着端庄而略显虚浮的步子走了进去,依礼下拜:“臣妹参见皇兄,皇兄万福金安。”
萧景琰这才放下朱笔,抬起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萧玉镜明显清减了些许的脸庞上,尤其是在她眉宇间那刻意保留的、挥之不去的倦色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微动,随即才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皇妹不必多礼,平身。看座。”
“谢皇兄。”萧玉镜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姿态恭谨而柔弱。
“此番南下,辛苦皇妹了。”萧景琰语气带着关切,“听闻路上不太平,皇妹还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他话语温和,眼神却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丈量着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萧玉镜心中冷笑,消息传得可真快。她垂下眼帘,用手帕轻轻掩唇,咳嗽了两声,才细声回道:“劳皇兄挂心。不过是些皮外伤,加上受了些惊吓,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只是精神短了些,容易疲乏。”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后怕与脆弱。
“那就好,那就好。”萧景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皇妹乃金枝玉叶,日后这等险事,还是交由臣子去办便是,何须亲身涉险?若真有闪失,叫朕如何向母后在天之灵交代?”他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敲打,暗示她不应过多插手外朝事务。
萧玉镜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是一副受教的模样,低眉顺眼:“皇兄教训的是,是臣妹思虑不周了。只是此案牵连甚广,赵德海等人盘踞平州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臣妹与谢大人若不以身作饵,恐难将其连根拔起,这才……险中求胜。”她巧妙地将“涉险”归因于“案情需要”和“与谢玄合作”。
提到谢玄,萧景琰的目光几不可查地深沉了几分。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问道:“谢卿此番与皇妹同行,倒是配合默契,一举铲除奸佞,功不可没。只是……朕听闻,这一路上,似乎也并非全然顺遂?还有些……不太中听的闲言碎语?”
来了。
萧玉镜心脏微微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愕然与一丝委屈:“闲言碎语?皇兄是指……?”她装傻。
萧景琰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无非是些市井小民,见皇妹与谢卿年纪相当,又一同办案,便胡乱揣测,编排些有的没的,实在可恼。朕已下令严查,绝不容此等污蔑皇家清誉之事蔓延。”他先是表明立场,维护妹妹,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不过,皇妹,你与谢卿……毕竟男女有别,日后还须多加注意分寸,莫要授人以柄才是。”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全然是为她着想。
萧玉镜心中警铃大作。皇帝哥哥这是在提醒,更是在警告。她立刻起身,再次屈膝,语气带着几分惶恐与坚定:“皇兄明鉴!臣妹与谢大人,唯有君臣之谊,同僚之义!此番南下,一切行止皆合乎礼法,绝无半分逾越!不知是哪些宵小之徒,竟敢如此污蔑,毁臣妹清誉事小,若因此离间天家与重臣,其心可诛!还请皇兄为臣妹做主!”她眼圈微红,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将“受害者”的姿态做得十足。
看着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萧景琰眼底的审视稍稍淡去了些许。他放下茶盏,虚扶了一下:“皇妹快快请起,朕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人言可畏,朕是怕你吃亏。”他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随意,“说起来,谢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朕记得,崔太傅家的那位千金,似乎对谢卿……”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萧玉镜的反应。
萧玉镜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却是一片茫然,仿佛完全没听懂皇帝的暗示,反而顺着他的话,用一种天真又带着点八卦的语气接道:“皇兄说的是崔令仪小姐吗?臣妹也听闻她才貌双全,是京中有名的淑女。今日在城门外,她还特意等候谢大人,送上茶点呢,真是……有心了。”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崔令仪身上,暗示“主动”的一方是崔家小姐,而非谢玄。
萧景琰眸光一闪,哈哈笑了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罢了,这些儿女私事,朕也不便过多干涉。总之,皇妹平安归来便好。今晚麟德殿设宴,一是为你们庆功,二也是让群臣看看,我皇家兄妹同心,朝堂忠良用命,是何等气象!你且先去歇息片刻,整理仪容,待宴席开始再过去不迟。”
“是,臣妹遵旨。”萧玉镜恭敬应下,心中却松了口气。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但皇帝哥哥那看似温和实则犀利的试探,让她更加确信,今晚的宴席,绝不会风平浪静。
她行礼告退,转身走出紫宸殿。殿外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兄妹同心?
萧玉镜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冷笑。
只怕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吧。
她抬头望向麟德殿的方向,那里已是灯火璀璨,丝竹之声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