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先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手拿起那份来自卢方舟的奏章。
他直接跳过那些程式化的问安与自谦之词,跳过前面大段的铺垫,急切地投向陈述具体事务的正文部分。
一开始,他还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帝王仪态,只漫不经心地扫着字句,可随着视线下移,那张刻意绷住的脸,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变了模样。
眉头先是惊疑地高高挑起,眉心拧出一道深痕,随即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捏着奏章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怎么可能?”
他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荒诞!
甚至怀疑自己是连日焦虑、神思昏沉,竟看花了眼。
他慌忙将奏章往回翻,指尖都有些发颤,目光死死钉在关于漠北战事的段落上,逐字逐句、一字一顿地重新细读。
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彻底管理不住了。
先是难以置信的愕然,如同被无形的拳头击中面门。
紧接着,一抹红晕迅速从脖颈蔓延到耳根,那不是喜悦的红润,更像是气血猛然上冲、又强行压抑导致的充血。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神里先是震惊,随即被一股强烈的、被冒犯的怒意以及其他复杂的表情所代替。
卢方舟……他竟敢!
他竟真敢!
擅自出兵漠北,深入绝域,还与喀尔喀三部正面开战……
如此牵动北疆格局的重大军事行动,他这个九五之尊、君父天子,事前竟连半点风声都没收到!
这厮和上次突袭漠南草原时候如出一辙,事前既不请旨,也不咨报兵部,全然是独断专行、目无君上!
而现在,仗打完了,奏章里还说漠北已被大明掌控……
这厮莫不是在吹牛?
可转念一想,以崇祯对卢方舟的了解,此人虽素来跋扈僭越、胆大包天,却从未在军国大事上夸下海口。
他说做到的,似乎还真没有哪一件是落空的。
但想明白后,崇祯更怒了!
呸!大明掌控个屁,你直接说是被你卢方舟掌控就是了!
事情全部都做完了,他才轻飘飘送来这么一份奏章,还一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拓土”的忠臣口吻,简直虚伪到了极致!
逆臣!
他强压着怒意往下看,可每扫过一行字,都觉得气血翻涌,胸口堵得发慌。
好家伙!
封狼居胥!禅姑衍山!饮马瀚海!
还仿照古制,筑坛祭天,刻石纪功!
漠北那些投降的部首领,他竟已先自个儿册封了一遍,如今不过是象征性地向朝廷请个正式官职。
这种小事,你卢侯爷直接封就行了,还来叨扰朝廷、叨扰朕干嘛,难不成大明朝廷的金印是不要钱的不成?
这哪里是奏请圣裁的奏章?
分明是一份告知天子的通知,而且,通篇都透着浓浓的炫耀与僭越!
这厮将朕这个君父置于何地?
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霍去病当年封狼居胥,那是奉了汉武帝的钦命,是堂堂正正的王师远征!
他卢方舟呢?他奉了谁的命?!
“哼!”
一声冷哼,陡然从崇祯鼻腔里喷薄而出,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他像是被奏章烫了手,猛地将其掼在御案上,“啪”的一声轻响,惊得阶下诸臣齐齐一颤。
崇祯缓缓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扫过底下那群因这动静而愈发紧张的大臣。
他们或垂首屏息,或偷偷抬眼窥伺,那副无能的模样,更让他胸中郁气翻涌。
他需要发泄,需要让这些庸碌之臣听听,这世上还有人敢这般目无君上、独断专行!
“诸卿可知?”
崇祯终于开口了,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尾音却止不住发颤:
“咱们这位远在漠北的定北侯,卢、爱、卿,给朕,给朝廷,送来了怎样一份‘厚礼’?”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看着大臣们瞬间绷紧的神经、集中的注意力,嘴角扯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弧度。
“咱们的卢侯爷呀,不声不响,就带着他麾下无敌的强兵,跑到漠北,跟那喀尔喀三部,打了一仗。”
崇祯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谁家后院丢了只鸡般微不足道:
“哦,据他自己说,是‘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把人家三部主力给……击溃了。嗯,斩获颇丰。”
“嘶”的一声,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响。
击溃喀尔喀三部主力?
喀尔喀三部可是盘踞漠北数十年,统治一直稳固,其铁骑纵横大漠,连满洲八旗都要让其三分。
如今竟被卢方舟一战给击溃了?
这何止是捷报,简直是震动整个北疆的惊天大事!
有老臣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嘴唇动了动想发问,却被崇祯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崇祯仿佛没瞧见阶下诸臣脸上的惊色,依旧用那古怪又慢悠悠的语调往下说,尾音里裹着的冷意却愈发浓重:
“然后呢,他觉得来都来了,漠北风光甚好,就顺便……替朕,替大明,把那边的事儿,‘料理’了一下。”
他刻意顿了顿,指尖重重叩了叩御案上的奏章:
“卢侯爷现在上奏说,漠北诸部,已然‘归心王化’,他呢,已经‘权宜行事’,给那些部落头领分了分官职,划了划草场。
这不,奏章里还附了厚厚一沓名单,是替他们向朝廷请封来的。”
“权宜行事”和“替”两个词被他咬得极重,像是在嚼什么硌牙的硬物。
这下,大臣们脸上的惊讶彻底变成了惊骇,殿内响起一片细碎的倒抽冷气声。
不经朝廷诏命,擅自处置藩属事务,还私封官职、划定草场……
可有人转念一想,又暗自嘀咕,这确实是大罪,不过,类似的事,定北侯以前在漠南草原,好像已经干过一回了。
那时他刚收服漠南诸部,也是先斩后奏,把部落头领的名分定了,再递奏章请朝廷追认,而最后陛下还捏着鼻子认了……
崇祯似乎越说越来劲,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却偏偏倔强地板着脸道:
“这还不算完。咱们的卢侯爷,雅兴不小,仗打完了,还特意去爬了爬漠北的狼居胥山,哦,就是当年霍骠骑祭天的那个狼居胥山。
他说,仰慕先贤,于是乎就在那山巅之上,也堆土为坛,祭告了一番天地。”
他顿了顿,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下一个词:
“还……刻了块石头。”
“封狼居胥!”
底下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充满了激动。
崇祯没理他,继续向大家通报卢方舟的奏章:
“封完了天,他觉得意犹未尽,又跑到旁边的姑衍山,据说是什么故匈奴禅地之所,又行了‘禅地’之礼。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他还特意提到,大军北逐残敌,直至瀚海,对,就是北海,让全军将士,在那湖边,‘饮马瀚海’,以志纪念。”
每从崇祯嘴里吐出一个词,“封狼居胥”、“禅姑衍山”、“饮马瀚海”,底下大臣们的嘴巴就不受控制地张大一分,眼睛瞪圆一圈。
等崇祯这一连串说完,文华殿内,这些位高权重的大明重臣,嘴巴张得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一个个目瞪口呆,成了标准的“o”字形。
开疆拓土!
不,这简直是重现汉唐和成祖的盛世边功的传奇!
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羡慕、嫉妒、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隐的激动……
复杂的情绪在他们眼中不断地交织。
崇祯的本意,是想把卢方舟的跋扈自专、目无君父、擅启边衅、僭越礼制,一条条掰开了、揉碎了,让这群臣子同仇敌忾一下。
然后,让大家一起来狠狠谴责这等无法无天、无君无父的行径。
可说着说着,他发现不对劲了。
底下这些刚才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眼睛发亮,嘴巴张大,那表情,哪里是愤慨?
分明是极度的震惊之后,涌起的竟是难以掩饰的羡慕、惊叹,乃至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
仿佛他们听到的不是卢方舟的罪状,而是足以青史留名、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
崇祯本来还想翻出卢方舟那篇祭文,当众复述一遍,让殿内众臣也一起体会下卢侯爷的绝世才情,可话到嘴边,却猛地住了口。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
等等……这厮……他好像真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一件朕登基以来,不,是自成祖之后,大明武将就再未有人能做到的大事?
开疆拓土,杨威域外,威服远夷,重现封狼居胥的汉家荣光……
这些,不正是他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中兴气象”吗?
可是……
可是,朕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殿内的空气再次变得诡异起来。
刚才的死寂是因为绝望和无措,现在的安静,却是因为过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的沉默。
崇祯沉默了,他不说话了,慢慢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那份奏章,目光有些空洞地扫过底下那群还保持着“o”型嘴的大臣。
大臣们也逐渐从极度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天子的沉默和脸上那复杂难言的表情,连忙闭上嘴,低下头,但眼神中的波澜却难以平息。
君臣之间,就这样隔着御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而古怪的对视与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