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一月廿五日,浑善达克的冬日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甲胄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卢家军大营外的空地上,一万精锐将士列成严整方阵,赤色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如实质般弥漫开来,连呼啸的北风都似要为这股军威让道。
这支由周天琪、谷一虎带领,即将南下的军团军容鼎盛。
一千名龙骧卫,来自骑兵营和敢死营的各两千名百战骑兵,合计五千铁骑,足以在平原上撕裂任何敌阵。
还有五千名从各步兵哨中精选而出、擅长骑马机动、可快速投入战斗的精锐步兵。
火炮方面,则由炮营副将林敦鑫亲自带队,携带着十五门迅雷炮和三十门弗朗机炮伴随他们一同南下。
除了甲胄鲜明的战兵,此次南下的队伍中,还将会有一支阵容精干的特殊队伍随他们南下。
他们不披铠甲、不持长兵,却肩负着比冲锋陷阵更关键的使命。
首先是靖安司的两百余名探子。
过去一年,靠着卢方舟资源的全力倾斜,沈墨执掌的靖安司,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仅能探查边地动静的小摊子了。
此前他们以宣府为核心,向西渗透至晋北、向南布局京畿,此次卢家军南下,恰是靖安司挺进中原的绝佳契机,沈墨几乎押上了司内半数干员。
杨廷麟还在宣府抽调的一批能言善辩、熟悉湖广民情之士,负责播撒卢家军的声威与政策。
以及部分负责登记、初步安置流民的民政官吏和一支小型医护队伍,他们将用实际行动收拢人心。
这些人和靖安司的探子们,此刻都在宣府镇等着周天琪他们的人马。
骑在骏马上的周天琪和谷一虎,此刻显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前一晚卢方舟在帅帐的单独召见,为他们送行,他亲手为二人倒了酒,细细叮嘱了整整一个时辰。
卢方舟提到了“受杨嗣昌节制”的圣旨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
“杨嗣昌是个聪明人,懂兵事、有手腕,但他是朝廷的督师,凡事要讲规矩。可规矩这东西,有时候会捆住我军手脚。”
“朝廷的圣旨说听他节制,那是给朝廷面子,也是给足他杨嗣昌尊重。但仗怎么打,兵往哪动,不能让他说了算。你们记住‘相机行事,便宜从事’这八个字,这是我给你们的权利。”
顿了顿,他又说道:
“我已经给杨嗣昌送去一封密信,里面提及流寇狡猾、战机转瞬即逝,请他给前线将领临机决断之权。
我还特意加了一句,说咱们卢家军只管‘助剿’和‘安民’,绝不干涉各地方政务。他杨嗣昌最忌地方兵权旁落,这话能安他的心。”
至于行军路线,卢方舟通过赞画处,也早帮他们规划妥当:
“你们先去宣府汇合那些文吏、探子。
然后入山西,走蔚州→浑源→忻州→太原外围→榆次→蒲州渡口,从那里渡黄河到河南陕州。
不用急着赶路,明年正月十日前到洛阳即可。”
这话让周天琪二人有些不解。
按军情,流寇在河南势头正盛,早到一日便能早解燃眉之急。
卢方舟却笑了笑,只道:
“洛阳之危,尚在正月下旬,早到无益,反而会让杨嗣昌觉得咱们急于抢功。
你们到了洛阳,先整饬防务、安抚民心,击退李自成后,就在河南扎下根来,把那三件事办扎实。
何时去襄阳,等我消息。”
彼时二人虽未完全参透卢方舟话中的深意,但多年来对卢方舟的信任早已刻入骨髓。
听了侯爷有些莫测高深地话后,周天琪与谷一虎只是对视一眼,一起抱拳道:
“此番南下,定要不负侯爷所托,在中原闯出一片天地!”
与周、谷二人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送行人群中的李定国与刘文秀。
他们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支即将南下,去攻打他们前义父强大的袍泽队伍。
两人紧抿着嘴唇,眼神深处是难以化解的挣扎。
那日,卢方舟那“再造乾坤,为华夏子孙打天下”的宏大志向,彻底震撼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热血沸腾,甚至当时就激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为这样的主公和理想赴汤蹈火。
他们对卢方舟的忠诚,在那一刻已然坚不可摧。
然而,当看到这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军队真的要去剿灭张献忠时,还是有一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那毕竟是他们曾经叫过“义父”的人,是他们在颠沛流离的少年时代给予过庇护的人。
他们深知卢家军的恐怖战斗力,虽然离开张献忠很久了,不知道他现在的实力有没有长进,但还是一点不看好张献忠。
一种下意识的不忍和对其结局的预判,像一根细刺,扎在他们心底。
……
凛冽的寒风中,周天琪与谷一虎率领着南下的精锐,离开了已然开始飘雪的浑善达克,首先回到了宣府镇。
在宣府,他们会合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靖安司探子、宣传局文吏以及民政、医护人员。
短暂的休整期间,他们再次感受到了侯爷治下的秩序与活力。
宣府城内,虽然因为到了冬季略显肃杀。
但街市依旧井然,商旅往来不绝,各个作坊的锤击声日夜不息,城外新开辟的屯田虽已收获,但整齐的田垄和修缮一新的水利设施,无不昭示着这里的生机与潜力。
军民脸上,虽带风霜,却少见菜色,眼中更有一种难得的安定。
当他们拿着卢方舟亲自批下的勘合与公文,率军离开宣府,正式踏入山西地界时,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虽然谷一虎不久前,在剿灭晋商的行动中,还来过这里,但短短半年多时间感觉较那时更衰败了。
沿途村庄,十室五空,残破的土墙默默诉说着曾经的劫难。
田野荒芜,杂草丛生,偶见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废墟中艰难翻找着什么,看到大军经过,眼中不是好奇,而是深深的恐惧与麻木,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藏起来。
与宣府边境那戒备森严、精神抖擞的哨卡相比,这里的卫所兵丁衣衫褴褛,抱着破旧的长矛蜷缩在透风的窝棚里。
对这支手持正式文书、装备精良的庞大客军,甚至不敢细看,从上到下透出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继续往南走,情况似乎并未好转。
这里的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导致他们庞大的车队行进缓慢。
途经的县城大多城门紧闭,城头旗帜歪斜,守军稀稀拉拉。
沿途几乎看不到像样的市集,不时还遇到难民队伍,他们扶老携幼,眼神空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向着宣府的方向迁徙。
谷一虎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他对周天琪低声道:
“周总兵,你看这些百姓……半年多前我随侯爷南下时,虽也艰难,却还不至于如此,这光景,竟比那时又不如了。”
周天琪默默点头,他久在塞北,虽然知道内地艰难,但亲眼所见,远比听闻更加触目惊心。
他沉声道:
“一虎,你看这田地,若能好好耕种,何至于荒芜至此?再看这些卫所兵,若有我宣府一半的粮饷和操练,又何至于此?”
路过太原,他们依照卢方舟的吩咐,并未进入这座山西重镇,而是从其外围绕过。
远远望去,太原城郭依旧雄伟,但城墙上斑驳的痕迹和城外大片废弃的民居、荒芜的田地,无不揭示着这座古城在连年战乱和苛政下的衰颓。
抵达蒲州渡口,准备渡黄河。黄河岸边,寒风更加刺骨。
等待渡河的队伍排成长龙,除了他们这支军容严整的军队,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逃难者、小商贩,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疲惫。
浑浊的黄河水滚滚东去,仿佛也带走了这片土地最后的活力。
站在黄河岸边,回望来路,再看向即将踏足的河南,周天琪深吸一口气,对谷一虎感慨道:
“一虎,此番南下,我才真正明白侯爷为何说要‘再造乾坤’!
出了侯爷治下的宣府,这煌煌大明,竟已糜烂至此!
官不修德,兵不能战,民不聊生!
若天下皆如此般,纵然我等在塞北取得十次大捷,又有何用?朝廷根基已朽矣!”
谷一虎一路所见,心头也是沉重,再也不复平日里爱耍宝的样子了,他沉声道:
“是啊!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侯爷让我们不必急行,一路多看,想必也有此意。
要我说,这个天下就该给全部给侯爷治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