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月,天色总是阴沉得早。
凛冽的寒风掠过紫禁城金黄色的琉璃瓦,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
乾清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滚烫,崇祯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的面前,以内阁首辅薛国观为首、次辅程国祥、以及各部尚书都在。
这些朝廷的重臣们,此刻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金砖的纹路里藏着什么治国良策。
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这一切的源头,依旧是那个远在宣府,却搅的整个京师寝食难安的人。
就在前几日,卢方舟清算晋商集团后,又呈上了第二份奏章,连同部分奸商通虏铁证,再次用快马送抵京师。
奏章上那“处死通虏奸商及其党羽共计五千余人”的字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崇祯心头一颤。
五千余人,不是五千头牲口啊!
纵然知道这些人罪有应得,但卢方舟如此酷烈的手段,如此不经三司会审便行屠戮的跋扈,依旧让崇祯感到一种本能的惊悸与愤怒。
那是一种对规则被践踏,对皇权被藐视的愤怒。
然而,在愤怒之下,他心底深处却也有一丝解恨,那些蠹虫,那些资敌叛国、挖大明墙角的奸商,确实该死!
这种矛盾的心理,在这段时间一直折磨着崇祯。
更让京师官场风声鹤唳的是,伴随着卢方舟送来的证据,一场清洗也在进行。
这段时间,不少与晋商过往甚密的京官悄无声息地下了诏狱,内宫中也有几名地位不低的大太监或被处决,或被远远打发去了南京守陵。
虽然到目前为止,板子还未打到在座的这些大佬身上。
但那种“卢方舟手里到底还有什么证据?”的恐惧,如同一把利剑,悬在每个人心上。
之前喧嚣一时,要求严惩卢方舟“擅自动兵”、“屠戮士绅”的弹劾风潮,就这么诡异地消失了。
奏书仿佛一夜之间被寒风吹走,朝堂上再也无人敢轻易提及那个名字。
都是人精,知道在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安全的选择。
于是,当崇祯今日再次召集重臣,议题明确为“今后该如何应对卢方舟”时,便出现了眼前这令人尴尬的冷场。
崇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薛国观低垂的眼睑,扫到程国祥紧抿的嘴唇,再扫过其他几位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的大臣。
他等啊等,等来的只有暖阁外呼啸的风声和地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一股无名火终于压抑不住,猛地窜了上来。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薛先生,”
崇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开始点名了:
“你是首辅,国之柱石。难道对此,就无一言可进吗?”
被点名的薛国观,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心中叫苦不迭,这分明是个火山口,怎么说都可能引火烧身啊。
他飞快地权衡着,揣摩着圣意,既要表现出对卢方舟的遏制,又不能过于激烈以免日后引来报复,嗯,还要顾及朝廷的体面。
唉,还真是难啊!
最后,薛国观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字斟句酌谨慎地说道:
“陛下,卢方舟跋扈骄横,手握强兵,如今对晋商大肆屠戮后又得其巨资,如虎添翼,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强行训斥或削职,恐逼其狗急跳墙……
眼下,当以制衡为主。”
“哦?如何制衡?”
崇祯眯起了眼睛。
“其一,”薛国观缓缓道:
“需断其根基。卢方舟能养数万大军,皆因不断吸纳流民,扩充丁口。
应明发上谕,严令与宣府接壤之北直隶、山西各地州县,设卡拦截,严禁流民再往宣府。无民则无兵无粮,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崇祯微微颔首,这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其二,”薛国观继续道:
“卢方舟在宣府自行任命亲信,俨然国中之国。
朝廷需彰显主权,可择选一些忠诚干练之臣,派往宣府,担任如巡抚衙门参政、分守道、管粮通判等要职。名义上是协助地方,实则可分其权,察其情。”
“具体担任何职?”
崇祯追问。
薛国观挖空心思地想了想,回答道:
“比如,宣府巡抚衙门参政,协理军务,还有宣府管粮通判,监管仓场收支。
这些职位如果是由忠心朝廷之人担任,必能对卢方舟形成掣肘!”
“还有呢?”
崇祯似乎觉得还不够。
薛国观继续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又道:
“其三,按祖制,重要军镇需有中官监军。
此前宣府监军长期空缺,陛下可另选忠诚稳重之内臣前往宣府,作为陛下之耳目,监视卢方舟及宣府文武一举一动,随时密奏。”
派出太监,这是皇帝最信任的监视手段,崇祯目光闪烁,显然意动。
“此外,”薛国观主动补充道:
“兵部职方司、锦衣卫乃至东厂,都应加派精干人手,以商贾、流民等各种身份潜入宣府,重点监视其军队调动、银钱往来、与蒙古各部接触等情。
除了宣府上层,在民间,朝廷亦需有自己的耳目。”
薛国观说完,悄悄松了口气,自觉这番谋划既体现了对卢方舟的遏制,应该也没有过于刺激那个军头,算是面面俱到了吧。
崇祯沉吟着,目光扫向其他大臣:
“诸位爱卿,以为薛先生之策如何?”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明白,在不能动用大军征剿的前提下。
这些渗透、限制、监视的手段,虽然见效慢,也未必能真正限制住卢方舟,但已是朝廷目前所能做的、最体面也最安全的应对了。
至少,这能向天下表明,朝廷并未放弃对宣府的主权,也仍在试图掌控局面。
“臣等附议。”
“薛阁老老成谋国,此策甚妥。”
一片赞同之声响起,他们说完,心里都有几分如释重负,终于自己不用为难了啊!
崇祯看着底下达成一致的臣子们,心里却并无多少轻松。
他知道,这些措施或许能给卢方舟制造一些麻烦,但能否真的遏制住那家伙,他毫无把握。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最后崇祯挥了挥手,带着几分倦意道:
“既然如此,就依薛先生所奏,尔等把具体章程定下后,尽快报上来!”
“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