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方舟并未在德胜门城楼下多做停留,直接向着城门策马而去。
验过那面兵部火牌,守门兵卒立刻放行。
他带着龙骧卫,策马穿过幽深的门洞,再次踏入了这座大明帝国的权力中枢。
这一次轻车熟路,一行人径直来到了兵部衙门。
在衙门口递上那兵部火牌并说明来意后,今日当值的门吏虽未曾见过卢方舟本人。
但早就知道这位爷的名字,知道是杨阁老面前的红人。
一见火牌上“宣府中路参将卢”的名号,门吏脸上瞬间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不迭。
他一面殷勤地请卢方舟稍候,一面飞快地派人进去通传。
不多时,便见上次打过交道的孙郎中与温主事二人,脚步匆匆地从内堂迎了出来。
他们脸上洋溢着极为热情的笑容,连声道着:
“卢将军一路辛苦了!”
卢方舟有点奇怪怎么又是他们两个,武选司这么闲的吗?
脸上却不动声色,与二人寒暄着向内走去。
在孙、温二人的引领下,穿过数重庭院,很快来到了杨嗣昌的签押房。
房间宽大,却因堆满了卷宗、舆图而显得有些逼仄。
巨大的书案后,杨嗣昌身着麒麟补子的一品官袍,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
他眉头紧锁,手握毛笔,时而疾书,时而凝思。
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中原剿匪形势图》,上面用各色朱砂、墨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几名书吏屏息静气地侍立一旁,随时听候差遣。
孙郎中趋前一步,低声禀报:
“阁老,卢参将到了。”
杨嗣昌闻声,猛地抬起头。
当看清是卢方舟时,他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脸上浮现出笑容。
他放下笔,绕过书案,快步迎上前来:
“俊彦!一路辛苦!快,看座!看茶!”
态度之热情,远非寻常下属可比。
卢方舟依礼谢过,在客座落座。
侍从奉上香茗。
两人刚寒暄了几句沿途见闻和宣府近况。
杨嗣昌便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
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书吏,待房门掩上,室内只剩下孙郎中等心腹之人时。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卢方舟,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核心主题:
“俊彦,闲言少叙。
如今圣命在身,剿匪大计刻不容缓!
本督召你火速入京,便是要当面问计于你,更要倚重于你!
这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已动,张献忠等巨寇,必要毕其功于一役!
俊彦有何妙策不妨道来!”
卢方舟早有准备,他面上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沉思之色,仿佛在谨慎斟酌。
随即,便将早已在心中想好的的话,条理清晰地说出来。
照例,他先是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将“圣上天恩浩荡”、“督师运筹帷幄”、“全军上下感激,愿效死力”的忠心表得淋漓尽致。
铺垫做足,这才切入正题:
“督师明鉴,方今流寇看似此起彼伏,然真正能搅动天下风云、为朝廷心腹大患者,不过两人而已。”
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说道:
“其一乃是继承了去年被俘伏诛的高迎祥‘闯贼’名号,如今盘踞陕洛一带,气焰正炽的李闯!”
“其二便是狡诈凶悍、屡剿不灭,纵横湖广豫皖的献贼!
末将思虑再三,欲率精锐,先入陕西,以雷霆之势击破闯贼!
待陕境稍安,即刻挥师南下,转战湖广,倾全力剿灭献贼这心腹巨患!
必竭尽所能,摧破贼锋,以报圣恩,不负督师大人之殷切期望!”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在杨嗣昌的心坎上。
他听得是频频颔首,脸上满意之色愈浓。
这正是他所期望的担当与锐气啊!
待卢方舟话音落下,杨嗣昌忍不住抚掌赞道:
“好!俊彦见识明晰,胆魄过人!”
他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关怀的口吻问道:
“此去陕、楚,山高路远,贼势凶顽,你可有何难处?或需本督如何支持?但说无妨!”
卢方舟等了半天,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可算等到杨督师提这事了。
他立刻深吸一口气,将想好的核心诉求,一股脑说出来:
“督师大人明鉴!末将此去欲不负重托,实需大人赐下三项特许之权!”
“其一,独立调度权!
恳请大人明令,末将所部只遵督师行辕之令,不受沿途督抚、其他总兵调遣分割,免致无谓消耗。”
“其二,优先补给权!
大军远征,粮秣、饷银等乃战力根本。
恳请大人行文有司,对末将所部优先足额供给。
若地方迟滞,允末将以行辕名义就地征购,事后由行辕结算。”
“其三,临机处置权!
战场瞬息万变,恳请大人授权:特定区域内,末将可临时节制调度协同作战的地方小股部队。
遇紧急情况或战场抗命者,准予临机处置以儆效尤,免误军机!”
这番话说完,签押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杨嗣昌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的胡须,沉吟不语。
说实话,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如此多的要求,这是要要成为一支不受节制的独立之军?
旁人奉令出征,哪有这般讨价还价的?
若自己应允了卢方舟,其他总兵、巡抚得知,岂不人人效仿?
这督师权威如何维系?
侍立一旁的孙郎中等官员,更是听得暗暗咋舌。
心中佩服卢方舟这年轻人胆气之豪,竟敢如此与位高权重的杨阁老谈条件。
卢方舟说完就悄悄观察着,早已将杨嗣昌那一闪而逝的不快与犹豫尽收眼底。
但他心中并无惧意。
他要为自己麾下的将士负责。
否则,以朝廷和地方官场的德性,到时候搞出什么幺蛾子,是要用将士的性命去填的啊。
他轻咳一声,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带着歉意的赧然之色,但眼神却依旧诚恳而坚定:
“督师大人息怒!
非是俊彦恃宠而骄,不识进退。
实乃末将位卑职小,仅一参将耳。
一旦离了宣府根本之地,深入他省。
面对那些位高权重的督抚、总兵,若无督师大人赐予的文书凭证,恐难以拒绝种种掣肘、摊派甚至借机消耗之举!
更兼军情如火,战机稍纵即逝,若事事需层层请示,待公文往返,恐贼寇早已远遁!
大人若能允准末将所求,便是给了末将放手一搏的底气!
俊彦在此立誓,必以赫赫战功,为大人长脸,为朝廷分忧,绝不辜负督师今日之信任!”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又点在杨嗣昌的痒处。
特别是最后那句“必为大人长脸”的保证,正是杨嗣昌此刻最渴求的东西!
他心中那点不快,迅速消失。
转念一想,卢方舟如此“斤斤计较”。
不正是他真心实意想打好这一仗、有所作为的体现吗?
若他只是唯唯诺诺领命而去,反倒可能是敷衍了事。
对卢方舟他还是比较信任的,至少目前为止说的话他都兑现了。
想到此处,杨嗣昌心结顿开。
下一刻,他脸上已重新堆满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好!年轻人就该有这般锐气!俊彦所请诸项,本督全都允了!”
他收敛笑容,神情转为郑重,对侍立一旁的孙郎中沉声道:
“孙郎中,即刻以督师辅臣行辕的名义,草拟三道文书,加盖行辕大印,速呈备案用印!”
待孙郎中领命准备,杨嗣昌手捻胡须,慢慢说道:
“其一,发《特遣专办剿匪军务文书》。
卢方舟所部系本督行辕特遣,专司剿匪要务,非奉本督手令或陛下明旨,沿途各省督抚、总兵及地方文武,不得擅自调遣、分割其部伍,不得借地方杂务干扰军事行动。
此文书加盖行辕关防,沿途官府见此文书,即知其为行辕直辖之师,需一体遵行。
其二发《军需优先补给暨就地征购令》。
卢方舟部所需粮秣、军械、马匹草料等,沿途府库、驿站、军屯需按‘先军后民’原则,优先足额供应,不得推诿迟滞。
若遇地方供应不及,许卢方舟凭此文书向地方殷实富户、商贾平价征购急需物资。
列明数量、价款,由行辕事后与地方、商户结算,地方官府需派吏员见证协办,不得阻挠。”
“其三发《战场临机节制处置文书》。
卢方舟在作战区域内,对协同剿匪的地方卫所兵、团练武装,有临时节制调度之权。
遇紧急军情或所属将士、协同部队公然抗命、贻误战机者,许其以军法先行处置,事后三日内具文报行辕备案即可。
此文书即为本督授权凭证,军法司见此文书,不得驳回其处置决定。”
说完后杨嗣昌转头对卢方舟道:
“俊彦,此三道文书,便是本督行辕的全权授权。
持此文书,如奉本督手令!
望你善用权柄,早日荡平流寇,以捷报酬圣恩、慰本督所托!”
卢方舟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
心说磨了半天嘴皮子讨价还价,总算是把这几样“通关道具”拿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