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之下
陆家别墅里,林小雨缩在角落擦拭母亲的遗物玉镯,陆媛“失手”打翻咖啡杯。
“哎呀,真不好意思,”陆媛俯身,红唇贴着林小雨耳畔,“野丫头就该用假货”。
陆家大宅午后阳光正好,金灿灿地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流淌。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熏香的气息,混合着新插的百合甜腻花香,一切都显得富贵安稳。然而,二楼尽头那个小小的、采光不甚好的房间里,气压却低得令人窒息。
林小雨蜷缩在距离房门最远的墙角地毯上,像个试图把自己缩进壳里的蜗牛。她面前摊开一块柔软的绒布,上面放着一只玉镯。镯子成色算不得顶级,甚至带着几丝天然的絮状纹理,在透过薄纱窗帘的朦胧光线下,泛着温润内敛的青色光泽。这是她生母林秀芬留给她的唯一。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指尖捏着柔软的鹿皮布,屏住呼吸,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镯身,仿佛要将上面早已不存在的灰尘和属于过去的悲痛都细细拂去。每一次转动,玉镯都沁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透过指尖的皮肤,丝丝缕缕渗入她的血脉,带来微小战栗的同时,也勾连着心底那片永远潮湿的角落。那是她与那个贫寒却充满烟火气的家、与那个早早离世却将全部温存留给她的女人之间,仅存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纽带。只有握着它,被大伯母名为“照顾”实为疏离的目光和陆媛无处不在的尖刺锥得体无完肤时,才能汲取到一点点对抗这巨大冰冷宅邸的力量。
门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林小雨脊背瞬间绷紧,像受惊的小兽。她没有回头,但擦拭玉镯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陆媛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几乎无声。她一身当季新款的鹅黄色连衣裙,衬得肤色白皙娇嫩,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宛如橱窗里昂贵的人偶。她径直走到林小雨身边,目光扫过那只被擦拭得过分光亮的玉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混合着轻蔑与烦躁的阴翳。
“哟,又抱着你这宝贝疙瘩擦呢?”陆媛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甜腻,像裹了糖霜的刀片,“旧市集淘来的破烂玩意儿,也值得你这么当祖宗供着?”
林小雨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抿得发白,捏着鹿皮布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没有回应,只是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玉镯,仿佛它是隔绝外界伤害的唯一屏障。
陆媛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凭什么?这穷酸丫头凭什么顶着陆家真正大小姐的名分回来,分走原本可能属于她的关注?即使母亲坚持不肯让自己离开,可林小雨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优渥生活里。
她上前一步,高跟鞋的尖细后跟几乎踩到摊开的绒布边缘。
“让开点,挡路了。”陆媛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命令的口吻。
林小雨身体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更为紧张地向后缩了缩,紧紧护住了膝上的玉镯和绒布。
就在林小雨后缩、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护着玉镯的那一刻,陆媛端着的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恰到好处”地从她手里滑脱。
深褐色的滚烫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无比地泼洒下来!
“哗啦——!”
“啊!”林小雨短促地惊叫一声,本能地想抬手去挡,却又怕伤到玉镯,动作僵在半空。滚烫的咖啡泼溅在她裸露的小臂上,留下几片瞬间泛起的红痕,更多的则浇在了她小心翼翼护在腿上的绒布和那只青玉镯子上!
深色的咖啡液体迅速在浅色绒布上洇开一大片污渍,顺着镯身流淌。温润的青玉被咖啡污渍沾染,显得狼狈不堪。林小雨的手背也被溅上几点,火辣辣的疼。
“哎呀——!”陆媛发出一声比她更响、更造作的惊呼,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装模作样地捂住嘴,眼睛瞪大,里面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丝得逞的快意。
她弯下腰,鲜艳的红唇几乎要贴到林小雨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带着香水的味道喷在林小雨冰冷的皮肤上,却只激起一阵恐惧的寒栗。陆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了冰的甜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林小雨的耳膜:
“真不好意思呀,妹妹,”她刻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带着无尽的嘲讽,“手滑了。不过嘛……”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只被玷污的玉镯,唇角恶意地勾起,“野地里捡来的野丫头,骨头缝里都透着穷酸气,也只配用这种廉价的地摊假货了。脏了?碎了?正好,扔了省心。”
那“野丫头”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小雨心上最脆弱的地方。她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积蓄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冲破堤坝,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委屈、愤怒、被践踏的痛楚如同滔天巨浪,将她死死拍在冰冷的海底。她想质问,想尖叫,想把眼前的陆媛推开,可懦弱的惯性像沉重的锁链,死死捆住了她的手脚,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能做的,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拼命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低头看着那只沾染了污渍、象征着她唯一温暖的玉镯,眼泪无声地砸落在脏污的绒布上,晕开更深的痕迹。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这个角落。只有咖啡苦涩的焦糊味,玉石冰冷的触感,还有陆媛身上那令人窒息的甜香,混合成一种绝望的气息,死死缠绕着林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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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圣心医院顶层的VIp病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冷冽气息,将一切奢华陈设都浸泡在一种无菌的肃穆之中。
叶子文半靠在特制的病床上,昂贵的丝质睡袍敞开着衣襟,露出左肩缠绕的厚厚绷带。麻药效力过后,枪伤带来的剧痛如同不断啃噬骨髓的毒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撕裂般的抽搐。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退去,视野边缘偶尔还会掠过模糊的黑影。然而,这一切生理上的巨大痛苦,都被他眼中那团燃烧的、近乎狂暴的火焰所盖过。
他的眼神死死锁定在两步开外那个沉默站立的男人身上——郑爽。陆离那个看似大大咧咧、此刻却散发出截然不同气息的发小。几个小时前,就是他和他带来的几个人,像神兵天降般把自己从第二波杀手的绝命围剿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叶子文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嗡鸣和疼痛。他忽然挣扎着,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臂,一把攥住了郑爽结实的前臂!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口,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抓握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进郑爽的肌肉里。
“十年前……”叶子文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和一种濒临破碎的偏执,“西街…那个死胡同…下暴雨那天晚上…救我的人…”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目光如钩,穿透模糊的视线,狠狠刺向郑爽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是不是你?!”
尘封十年的记忆闸门被这声嘶力竭的追问猛然撞开。郑爽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夜的画面瞬间清晰:冰冷的暴雨砸在旧城区的屋顶和石板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狭窄、散发着垃圾酸腐味的死胡同尽头,几个被叶家二叔暗中收买的亡命之徒,正对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少年拳打脚踢,刀刃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凶光。少年满脸是血,眼神却像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崽,凶狠不屈。自己那时刚跟着师傅练武不久,年轻气盛,热血上头,抄起旁边一根废弃的铁水管就冲了上去……
他下意识地避开叶子文那灼人的逼视,目光投向病房那扇巨大的、能俯瞰半个城市的落地窗。窗外阳光灿烂,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
“叶少,你现在需要休息。”郑爽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十年的经历早已磨平了他骨子里那份年少莽撞的棱角,陆离的提醒也言犹在耳——叶家这潭浑水,深不见底。
“回答我!”叶子文几乎是咆哮出来,攥着他手臂的五指再次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恐怖的青白色,身体也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是不是你?!看着我!” 那份执拗,仿佛这是他此刻赖以支撑的唯一浮木。
病房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名身着深色定制西装、气场沉稳如山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步伐稳健,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叶老爷子身边最信任的贴身保镖首领,陈铮。
他的闯入打断了叶子文歇斯底里的逼问。叶子文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暂时从郑爽身上移开,带着被打断的暴怒和一丝惊疑,投向这位不速之客。
陈铮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掠过叶子文肩头的绷带和苍白的脸,又扫过被叶子文死死抓住手臂的郑爽,最后停留在他脸上。他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硬朗:“文少。”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异常考究的深蓝色信封。信封表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在封口处,压着一枚清晰无比的火漆印章——一只翼爪张扬、展翅欲飞的狮鹫。这是叶家老爷子私人印信的标志,代表着来自家族权力核心的最高指令。
陈铮双手将信封递向叶子文床头:“老爷子吩咐,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十万火急。”
叶子文盯着那枚狰狞的狮鹫火漆,胸口那股翻腾的戾气和急切的质问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冰冷的东西压了下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着郑爽手臂的手指,指尖还在微微痉挛。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触手是顶级羊皮纸特有的坚韧与冰凉。
郑爽立刻后退一步,手臂上被抓握的地方留下清晰的指痕。他瞥了一眼那狮鹫火漆,又看向叶子文陡然凝重起来的侧脸,眉头不易察觉地拧紧。叶家……这旋涡的中心,终于掀开了盖子。
陈铮任务完成,再次微微颔首,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
叶子文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伤口的剧痛和胸腔里翻滚的各种剧烈的情绪。他用略微颤抖的手指,沿着火漆的边缘,用力撕开封口。昂贵的纸张发出清脆的裂帛声。
他抽出里面一张同样质地的信笺。上面是叶老爷子亲笔书写的、力透纸背的毛笔字迹,用的是古朴严谨的馆阁体。目光急速扫过开头几行定心安抚的客套话,他的呼吸骤然停顿!
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点,如同被无形的钢针狠狠刺中!握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攥紧,脆弱的纸张边缘瞬间被捏得扭曲变形!
信笺上清晰地写着:
“……你二叔叶承宗,其心叵测,豺狼之性。弑父未遂之事(指向叶老爷子自己),吾早有所察,隐忍未发,只为引蛇出洞,保全于你。今其羽翼渐丰,凶相毕露……”
弑父未遂?!爷爷早就知道?!这十年来的疏远、猜忌、派系倾轧…难道是爷爷在演戏?是一场漫长的、以自身为饵的捕猎?巨大的信息冲击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震得他眼前发黑,耳畔轰鸣!
就在这心神剧烈震荡、意识出现短暂空白的千分之一秒——
窗外!
对面那栋距离不足百米的高档写字楼顶层,某个不起眼的、拉着半幅百叶窗帘的窗口内,一抹极其微弱的光芒倏然掠过!
那光芒并非阳光的反射,它极其短暂,极其稳定,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锐利感。
是光学镜片!
是狙击镜在阳光下,被某个微小动作调整角度时,瞬间折射出的、致命的反光!像蛰伏在阴暗处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它致命的獠牙上那淬着寒芒的一点!
目标,赫然对准了这扇巨大的落地窗!对准了病床上心神失守的叶子文!
“小心——!”郑爽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病房内死寂的空气!他捕捉到那抹反光的瞬间,浑身的肌肉已如弓弦般绷紧爆炸!身体的本能比思维更快,他用尽全身力气,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朝着病床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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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别墅二楼那间阳光稀薄的小书房里,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林小雨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地上的咖啡污迹如同丑陋的疤痕,还在缓慢地蔓延。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被弄脏的绒布上,混入深褐色的液体里。陆媛早已带着胜利者的傲慢姿态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无尽的屈辱。
林小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地拂过那只被玷污的玉镯。咖啡的污渍顽固地附着在温润的玉面上,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是她贫瘠生命里最后的温暖锚点。陆媛那句“野丫头只配用假货”像淬毒的冰锥,反复扎刺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
她鼓起残存的最后一丝勇气,掏出那只屏幕碎了几道裂痕的旧手机。指尖冰冷而颤抖,在联系人列表里唯一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名字——“陆离哥”——上悬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按了下去。她飞快地敲打着按键,破碎的文字承载着她破碎的希望和无处言说的委屈:
姐,镯子碎了…被她弄的……咖啡泼的…她说…是假的…野丫头的…她不放过我…(信息发送时间:18:41)
信息发送出去的瞬间,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紧紧攥着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等待着,期待着那个唯一可能帮她的人能从天而降。
几乎就在信息发送成功的同时,楼下客厅沙发上的陆离,手机在玻璃茶几上疯狂地嗡鸣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林小雨那条简短却字字泣血的求救信息,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狠狠劈进陆离的视线!
“小雨?!”陆离的心猛地一沉,瞬间从沙发上弹起。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当头浇下。她甚至来不及细看信息内容,指尖带着焦灼划过屏幕,直接回拨了林小雨的号码。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忙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陆离急速下沉的心上。无人接听!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陆媛!肯定是陆媛又做了什么!
陆离猛地扭头,凌厉如刀的目光射向二楼那个紧闭的房门方向——林小雨的房间!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身就往楼梯冲去!
书房里,林小雨死死盯着安静无声的手机屏幕,“陆离哥”三个字在上面跳动。姐姐打回来了!一股巨大的希望和委屈涌上心头,她手指颤抖着就要按下接听键!
“嗒…嗒…嗒…”
清脆、从容、带着某种恶意节奏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在门外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响。那声音仿佛带着倒钩,一下下刮在林小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
陆媛斜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姿态慵懒而傲慢。她脸上挂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目光精准地落在林小雨那只紧握着正显示“陆离哥来电”的手机上。
“啧,”陆媛红唇轻启,发出一个轻蔑的音节,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毒液滴落,“又在找救兵了?”她摇曳生姿地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咖啡污渍的边缘停下。
林小雨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瞬间冻结、掐灭。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机屏幕上“陆离哥”的名字还在执着地闪烁,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陆媛俯视着地上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女孩,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也更冷。“省省吧,我的‘好妹妹’。你那点可怜的小伎俩……”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林小雨眼中越来越深的绝望,“真以为有人能一直护着你这个野种?”
楼下,陆离已冲到楼梯中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作响。她再次拨打林小雨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冰冷而规律的忙音。焦虑如同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她仰头对着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提高音量厉声喊道:“小雨?开门!怎么回事?”
陆媛显然听到了陆离迫近的脚步声和呼喊。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向前又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将缩在墙角的林小雨完全笼罩其中。
她微微弯下腰,那张精心描画的脸近距离地对着林小雨毫无血色的脸,带着浓郁的香水味和压迫感。
“听着,”陆媛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安安心心当你的‘陆小雨’,当个影子,当个摆设。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她伸出手,那涂着鲜红豆蔻的尖利指甲,缓缓地、带着明显威胁地,触向林小雨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