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血色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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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附院住院部后身,是迷宫般阴暗老旧的家属区。筒子楼外墙皮剥落得厉害,像生了癞疮。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医院消毒水和陈年油烟、劣质烟草混合的滞重气味。陆离的黑色跑车停在两条街外,与这片破败格格不入。他穿着普通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步履无声地穿过堆满杂物的狭窄楼道,停在最尽头一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门牌号模糊不清,隐约是“304”。
他深吸一口气,楼道里那股混杂的气息更浓了。抬手,在布满锈迹和油污的铁门上敲了敲。声音空洞,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得有些瘆人。
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久,才有一个嘶哑、疲惫到极点的女人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警惕:“谁…谁啊?”
“张桂兰阿姨吗?”陆离的声音放得很平缓,没什么情绪起伏,“社区派我过来,给您送这个月的困难补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薄薄的、里面确实装着几张现金的信封,从门缝底下塞进去一小半。这个身份和理由,是在他查到张桂兰被肺癌晚期折磨、靠微薄补助和捡垃圾维生的信息后,临时编造的、最不易引起怀疑的借口。
门内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只有压抑不住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和几声闷咳。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里面老旧的链条锁被拉开。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枯槁得如同朽木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巨大的眼袋里,嘴唇干裂发紫,稀疏的白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正是当年二附院妇产科的清洁工张桂兰。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宽大的旧睡衣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她的目光浑浊地在陆离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塞进门缝的信封上,里面几张粉红钞票的边缘露了出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求生本能的亮光在她死气沉沉的眼珠里闪了一下。戒备似乎松动了一点。
“……进…进来吧…地方小…”她费力地拉开一点门,侧过身,让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屋内的气味瞬间涌出,浓烈数倍——中药的苦涩、腐败食物的酸馊、病人身上散发的衰败气息,混杂着积年的灰尘味,令人窒息。
陆离侧身挤了进去。屋内只有几平米,一张堆满杂物和药瓶的破桌子,一张凌乱的床,墙角堆着捡来的废品。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旧报纸糊住,光线极其昏暗。
他迅速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回张桂兰身上。她没有去捡地上的信封,只是扶着门框,佝偻着背,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光很快又被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淹没。
“坐…没地方坐…”她指了指床边唯一一张瘸腿的板凳。
陆离没坐,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不再兜圈子,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冷的锥子,直刺核心:
“张阿姨,我不是社区的。”他掏出手机,调出一张扫描件——正是那份被涂抹篡改得面目全非、由“张培元”签名的那页分娩记录。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我姓陆。陆明远,是我大伯。林雅,是我大伯母。”
“哐当!”
张桂兰扶着门框的手猛地一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抬起那双惊恐放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陆离手机屏幕上那模糊的字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二十年前,二附院妇产科,VIp三号病房。”陆离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波动,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张桂兰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林雅生孩子的那个晚上,您当班,负责清理那层的垃圾。您看到了什么?”
“不…不…我不知道…”张桂兰剧烈地摇头,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抠着门板上剥落的油漆碎片,像要把自己藏进去。“我什么都没看到…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她佝偻着身体,咳得浑身颤抖,几乎蜷缩成一团。陆离冷冷地看着,没有上前。
剧烈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张桂兰嘴边挂了一丝暗红的血涎子,眼神涣散,透出一种命不久矣的灰败。她抬起头,望着陆离,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杂了绝望、痛苦和一种濒死之人想要倾泄。
陆离的脊背瞬间绷紧!
她发出凄厉的哀嚎,猛地又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几乎要把肺咳出来。她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了一下,一滩带着浓稠血丝的暗黄色浓痰被她咳吐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是谁?”陆离的声音已经淬满了冰冷的杀意,他蹲下身,一把抓住张桂兰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个护士是谁?穿黑风衣的女人又是谁?那个中毒的孕妇后来怎么样了?!”
“孕…孕妇…”张桂兰被他捏得剧痛,眼神更加涣散混乱,断断续续地,“叫…叫…名字…好像…秀…秀芬?对…林…林秀芬!就是她!我…我见过她几回…在医院病房…干活…后来…直到生产也没听过…听到…那女人…原本应该是富贵人家是,被冒充了救命恩人身份…还在生产完给下了药…差点救…结果被救了回来…”她痛苦地皱紧眉头,似乎在极力回忆一个模糊的影子,“有点像…买…买药的人…很面熟…想不起…”
买药的人?陆离的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大伯母林雅常年吃的那些昂贵的进口“补药”!
“那孩子…”张桂兰的力气在急速流逝,声音微弱下去,“我…我哪敢管…抱着钱…跑了…后来…听说…差一点就……就死了…最后被救了回来…好像…好像姓林…叫秀芬?…天杀的…作孽啊…那孩子…本该在…金汤匙里…”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死死瞪着陆离身后那扇紧闭的铁门,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扩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老旧的铁门门锁处,竟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生生撞碎!木屑纷飞!
三个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只露出凶戾眼睛的毛线头套的彪形大汉,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手持雪亮的短柄砍刀,汹涌而入!狭小的房间瞬间被暴戾的杀意填满!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如毒蛇,瞬间锁定了地上蜷缩的张桂兰和蹲在她旁边的陆离!刀光毫无征兆地暴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张桂兰的头颅!快!狠!毒!显然是要灭口!
陆离的大脑在刀光亮起的刹那,如同超频运转的冰冷机器,计算角度、距离、自身位置!千钧一发!他根本来不及起身躲避或格挡!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
他没有向后躲闪那只劈向自己的利刃,而是猛地向前扑倒!
不是扑向空地,而是用自己的整个背部,如同盾牌般,狠狠撞向地上瑟瑟发抖、完全僵住的张桂兰!
“噗嗤!”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入皮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异常清晰。
冰冷的剧痛瞬间从陆离右肩胛骨下方炸开!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鲜血瞬间飙射出来,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张桂兰灰败的脸上和陆离自己的脖颈上。
砍刀撕裂了他的卫衣和皮肉,卡在了肩胛骨上!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陆离竟会用身体去挡,力道用劲,拔刀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在这零点几秒的迟滞中!陆离强忍着撕裂般的剧痛,左手肘借着前扑的惯性,如同攻城锤般,狠狠向后猛击!精准无比地砸在持刀黑衣人毫无防备的小腹脆弱处!
“呃!”黑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砍刀脱手!
另外两个黑衣人已经挥舞着刀扑了上来!刀光交织成死亡的罗网!
陆离借着左手肘的反冲力,身体就势向侧面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把交叉劈下的刀刃!冰冷的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和腰腹掠过!他翻滚的方向,正是张桂兰那张破旧的单人床!
翻滚的同时,被剧痛和肾上腺素激发出极限力量的右手,下意识地往床上混乱堆叠的被褥里一撑,试图寻找支撑点起身!
入手却并非松软的棉絮!
一个冰冷、坚硬、细小的环形金属物,被他染血的手指瞬间摸到、攥紧!那东西藏在枕头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破损夹层里!
陆离的血染红了它。在翻滚的混乱中,那冰冷的金属环被他紧握在掌心,尖锐的棱角甚至硌进了皮肉。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在身体滚到床边的瞬间,他只瞥了一眼——
那是一个极其古旧、边缘有些磨损变形的婴儿脚环。小小的,银质已经发黑。上面用极其精细的工艺,阴刻着一个清晰无比的字:
陆。
血淋淋的“陆”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
杀机瞬息而至!另外两个黑衣人的刀光再次袭来!目标仍然是被他护在身后的张桂兰和他的要害!房间太小,根本没有腾挪闪避的空间!陆离后背的伤口撕裂般剧痛,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
“轰隆!!”
窗外,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筒子楼外浓重的夜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疯狂地砸在糊着报纸的窗户上,如同密集的鼓点!
同一刹那!
“砰——!!!”
一声远比刚才撞门声更加恐怖、如同爆炸般的巨响,从楼下街道传来!伴随着金属被彻底撕裂扭曲的刺耳噪音和尖锐到非人的刹车声!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房间内三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足半秒的凝滞!他们的目光本能地惊疑地扫向窗户方向!
就是这半秒!
陆离眼中寒光爆射!强忍剧痛,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床边弹射而起!不时冲向门口——那里有持刀的黑衣人!而是撞向那扇糊满旧报纸、正被暴雨疯狂敲打的窗户!
“哗啦——!!!”
脆弱的窗框连同糊着的旧报纸,被陆离合身一撞,如同纸糊般轰然碎裂!冰冷的暴雨夹杂着玻璃碎片,瞬间灌了进来!陆离的身影裹挟着风雨和玻璃渣,从二楼窗口毫不犹豫地飞跃而出!
身后,传来黑衣人愤怒的咆哮和张桂兰最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啊——!!!”
陆离重重摔在楼下堆放着废弃纸箱和杂物的泥泞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背后的伤口传来近乎昏厥的剧痛!但他立刻咬牙翻滚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跑车!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刺骨,与背后伤口的灼痛形成冰火两重天。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后的泥地上拖出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红线。
“追!别让他跑了!”楼上传来愤怒的吼声和快速下楼追击的沉重脚步声!
陆离冲向跑车,手指已经摸到了口袋里的电子钥匙!只要几秒!
然而,就在他距离跑车不到五米!
“吱嘎——!!!”
一辆刚才在失控巨响中翻滚撞停在路边电线杆旁的黑色轿车——正是那辆制造了巨大噪音、吸引黑衣人注意力的肇事车辆——残破变形的驾驶座车门,被里面一只染满鲜血的手,从内部艰难地推开!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被玻璃碎片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它死死地扒住扭曲变形的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