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古月斋静得出奇。
一根针掉在地上,怕是都能砸出个深坑来。
所有人的脖子都像是生了锈,僵硬地转动,眼珠子死死黏在了墙上那幅古画上。
《春山伴侣图》。
唐伯虎的真迹。
这是古玩行里公认的圣物,是钱四海压箱底的命根子,更是古月斋那块百年金字招牌的顶梁柱。
今天,竟然有人,当着钱四海的面,点名道姓要看这幅画。
这不是来买东西。
这是来刨祖坟了。
店里的伙计脸都吓白了,嘴唇哆嗦着,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自家掌柜。
钱四海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
他那双耷拉的眼皮缓缓掀开,浑浊的老眼里,有一道光像藏在鞘里的刀,亮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他细细地打量着沈惊鸿。
一身在此时堪称惊世骇俗的黑色丝绒裙,衬得那截脖颈和手腕,白得像雪。
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疏离感,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再看她身后那个男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却站得像一杆枪,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凶悍气焰,隔着三五米都能把人扎个透心凉。
钱四海在琉璃厂这条河里游了一辈子,什么强龙恶蛟没见过。
他看出来了。
今天来的,是两条过了江的真龙。
“呵呵。”
钱四海忽然笑了,放下手里的鼻烟壶,慢悠悠地站起身。
“小姐好眼力。”
“整个琉璃厂,识货的不少,但敢一进门就点我这镇店之宝的,您是头一位。”
他没发火,也没叫人。
这份从容,是百年老店浸泡出来的底气。
他冲伙计抬了抬下巴,声音不大。
“去,把梯子搬来,请画。”
“掌柜的!”
伙计急得快哭了。
那可是镇店之宝,就这么摘下来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看?万一磕了碰了……
“请。”
钱四海只说了一个字。
伙计不敢再多言,哆哆嗦嗦地搬来红木梯子,两个伙计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像是在托举一个婴儿,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从墙上请了下来。
画卷被供奉在一张铺着红丝绒的长案上。
钱四海亲自戴上白手套,拿起一根玉制的画杆,一点点,将画卷展开。
随着画卷展开,一股混合着古墨、旧纸与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画中山势雄伟,云雾缭绕,两个高士立于桥上,意境悠远。
那笔触,那皴法,那印章,无一不透着大家风范。
围观的几个老主顾都看痴了,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赞叹。
“真迹,绝对是唐寅真迹啊!”
“这笔力,这意境,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天大的福气。”
钱四海听着周围的赞叹,耷拉的眼皮下,露出一丝难掩的自得。
他看向沈惊鸿。
“小姐,请吧。”
意思很明白。
东西给你看了,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天这脸,你就得丢在这儿。
沈惊鸿连手套都没戴。
她就那么站着,隔着一尺的距离,眼神淡漠地看着。
顾野站在她身后,双手插兜,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跟这满屋子人的紧张拘谨,形成了两个世界。
他不懂画。
但他懂他媳妇儿。
他媳妇儿现在,就像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豹子,全身的毛都捋顺了,连爪子都收得干干净净,就等着最致命的那一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沈惊鸿一言不发。
周围渐渐有了些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那气势呢?”
“我看就是个棒槌,过来装腔作势罢了。”
钱四海的耐心也快磨没了。
“小姐,可是看完了?”
沈惊鸿终于动了。
她抬起手,纤纤玉指,却并未指向画上的任何一处笔墨或印章。
她指着画里的那座山。
“这画,是假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满堂哗然!
钱四海的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
“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说它是假的,证据呢?”
“对啊,拿出证据来!”
“这画要是假的,我把这张红木桌子当场吃了!”
所有人都等着沈惊鸿引经据典,从笔墨、纸张、年代感上说出个一二三。
然而。
沈惊鸿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脑子都瞬间宕机的话。
“这画里的山,它不高兴。”
“……”
整个古月斋,彻底失声。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啥玩意?
山……不高兴?
钱四海活了七十多年,头一次听到这么荒唐,这么离谱的鉴定理由。
他差点被当场气笑了。
“小姐,您是在与我玩笑吗?山,如何能有高不高兴一说?”
“唐寅一生放浪形骸,他的画,山是狂的,水是野的,人是自在的。”
沈惊鸿缓缓开口,那双清冷的眸子,像看一群蒙童般,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可你这幅画,山是死的,水是滞的,连那两个桥上的人,都透着一股子愁苦和算计。”
“画虎画皮难画骨,匠人只能仿其形,永远仿不出其神。”
“这画,匠气太重,充满了刻意的迎合,没有半分真性情。画里的一切,都不高兴。”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轻,也最重的一刀。
“所以,它是假的。”
这番言论,已经完全超出了古玩鉴定的范畴,直接进入了玄学领域。
钱四海气得花白的胡子都在抖。
“荒唐!简直是胡说八道!我钱四海玩了一辈子古董,从未听过如此可笑之言!”
“我看你就是来捣乱的!”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顾野。
他从沈惊鸿身后晃了出来,站到桌边,歪着脑袋,像看村口墙上的宣传画一样看着那幅古画。
“我媳妇儿说得对。”
他一开口,就把所有火力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钱四海怒视着他。
“你又懂什么?”
“我是不懂画。”顾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晃得人眼晕,“但我懂我媳妇儿。”
“她说这山不高兴,那它就是不高兴!”
他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画。
“哎,我说你这老头儿,你这山咋回事儿啊?是不是你给它气受了?还是它媳妇儿跟人跑了?”
“噗嗤……”
人群里,不知是谁,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像丢进火药桶里的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
一场本该严肃到极点的真伪鉴定会,硬生生变成了一出滑稽戏。
钱四海那张老脸,从白到红,再到紫,跟开了染坊似的,精彩纷呈。
“你……你你……”
他指着顾野,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两个伙计见状,立马恶狠狠地冲了上来。
顾野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肩膀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晃。
“砰!”
其中一个伙计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惨叫一声,整个人失控地撞向旁边的多宝阁。
“哗啦啦——”
一堆瓶瓶罐罐应声而碎,声音清脆又刺耳。
另一个伙计吓得直接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顾野一脸无辜地摊开手。
“哎哟,你们这店怎么回事?走路都不看路啊?这要是磕到我媳妇儿怎么办?”
他倒打一耙,声音还挺大。
沈惊鸿看准时机,天衣无缝地接上了话。
“看来,不止是画,你们这家店,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不对劲。”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
“钱掌柜,既然你说你的画是真的,敢不敢让我们验证一下?”
钱四海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就吼道。
“你想怎么验?”
“很简单。”沈惊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都说真迹有灵,气韵流转。我听说,琉璃厂东头有个拉二胡的王瞎子,一手《二泉映月》拉得出神入化。我们不如把他请来,对着这画拉上一曲。”
“若是真迹,画上气韵必定会随琴声流转,山更青,水更绿。”
“若是假的,它自然毫无反应。”
这话一出,连顾野都差点没绷住。
他媳妇儿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太他娘的损了!
这叫什么验证方法?
这叫耍流氓!
可偏偏,围观的群众不懂啊。
他们听着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对啊,试试不就知道了?”
“拉二胡的王瞎子?我知道他,那手艺绝了!请来试试!”
钱四海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
答应?
他要是答应了,就等于承认了这种荒唐到可笑的鉴定方式,古月斋的百年清誉,从此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答应?
在场的百姓就会觉得他心虚,觉得这画真有问题!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用最荒诞的理由,设下的,最恶毒的死局!
钱四海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她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那份从容,那份算计,让他从头皮一路麻到了脚底。
他输了。
在她说出“山不高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想跟他讲道理。
人家就是来砸场子的。
用一种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把古月斋这块金字招牌,按在地上,用脚底板,反复地摩擦。
“我们走。”
沈惊鸿看火候差不多了,挽住顾野的胳膊,转身就走。
她连多看那幅已经沦为笑柄的画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顾野跟着她,走到门口时,还特意回头,冲着面如死灰的钱四海,咧嘴一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傻了吧。”
两人并肩走出古月斋。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地鸡毛。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吐出胸中那股杀伐气。
“结束了。”
“嗯。”
顾野从兜里掏出一根狗尾巴草,熟练地叼在嘴角。
“砸得挺响。”
他侧头看着身边的女人。
她穿着最时髦大胆的裙子,却用着最不讲理的手段。
明明是在刨人祖坟,姿态却优雅得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
这婆娘,比他还狠。
也……
比他想象的,还要带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