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没骑那辆破自行车,它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在演奏交响乐。
他从东厢房的床底,拖出来一个蒙着厚厚一层灰的帆布包。
拉开锈迹斑斑的链条,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工装,一顶鸭舌帽,一双鞋底磨去花纹的回力球鞋。
他换衣服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前一秒还是那个守着满院海棠、琢磨着晚上吃什么的居家男人。
下一秒,一个即将潜入深海的猎手,苏醒了。
他没说话,只是在出门前,回头看了沈惊鸿一眼。
沈惊鸿站在院中海棠树下,对他点了点头。
一个眼神,已是千军万马。
顾野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
他的脚步不快,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懒散,像极了一个刚下班,准备去国营商店打二两散酒的普通工人。
但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丈量着地面,计算着时间。
十五分钟后。
友谊商店那栋在灰色城市里显得格格不入的西式建筑,进入他的视野。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外面那个朴素、单调的京城,彻底割裂的世界。
门口站着腰杆笔直的警卫,进出的人,要么是金发碧眼、衣着考究的外国人,要么是手里捏着外汇券、神态矜持的归国华侨。
空气里浮动的,是外面世界闻不到的,浓郁的咖啡和陌生香水混合的气息。
顾野压低了帽檐,熟稔地拐向侧门。
他没有外汇券。
但他有这里的“特别通行证”。
侧门的守卫瞥见他的身影,下颌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便侧身让开了路。
顾野的视线没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停留哪怕一秒。
无论是玻璃柜里的瑞士手表,还是包装精美的法国香水,在他眼中,与路边的石子无异。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像一部无声的雷达。
他在找鱼。
一条合适的,能把消息精准带回深海的鱼。
一个苏联大使馆的二等秘书,太谨慎,疑心太重,钓不动。
一个来华采风的美国记者,太张扬,容易把水搅浑。
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一个男人身上。
咖啡区,靠窗的位置,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男人。
三十多岁,金丝眼镜,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西装,手腕上露出的表链在灯光下泛着金光。
法兰西大使馆文化参赞,皮埃尔。
出了名的中国通,对一切东方的“神秘传闻”都有着病态的好奇心。
更重要的是,顾野的情报显示,此人一半的薪水,都用来收买他认为有价值的情报。
就是他了。
顾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质打火机。
款式很老,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
他走向皮埃尔的桌子,像是要在旁边的空位歇脚,身体却突兀地一个踉跄。
啪嗒。
打火机脱手飞出,在光滑的地板上划出一道银线,精准地停在皮埃尔擦得锃亮的皮鞋边。
“哦,抱歉,先生。”
皮埃尔放下报纸,很有风度地弯腰捡起了那个打火机。
他正准备递还。
但在看清打火机上镌刻的纹路时,他的指尖僵住了。
那是一朵极为繁复精致的鸢尾花。
即使岁月磨损了它的光泽,那份属于旧欧洲贵族的工艺与傲慢,依旧扑面而来。
更重要的是,这个纹章……
皮埃尔的瞳孔收缩了一瞬。
“你的?”他用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问道,语调里多了一丝探究。
“谢了。”
顾野一把夺过打火机,粗鲁地塞回兜里,脸上是被人打扰的不耐烦。
他转身就走。
“等等,先生。”皮埃尔站了起来,叫住了他。
顾野不耐地回头:“干嘛?”
“这个打火机,很特别。”皮埃尔的眼睛里,那种属于情报掮客的贪婪被点燃了,“似乎是有些年头的欧洲货,不知道您是否有意出让?”
“不卖。”
顾野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我只是一名收藏家,对这种老物件很感兴趣。”皮埃尔微笑着,从口袋里递出一张名片,“我们可以谈谈,价格不是问题。”
顾野接过名片,扫了一眼,随即用两根手指夹住,那姿态,像是在夹一片刚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菜叶。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含混地咕哝了一句。
“卖?卖给你,我回头怎么跟苏婉交代?”
苏婉。
这两个字,像电流,瞬间窜过皮埃尔的脊椎。
他的身体僵硬了零点五秒。
作为一名资深的情报掮客,他当然知道,在东方这片神秘的土地上,有些名字是禁忌。
而有些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座移动的金山。
他几乎是本能地追问:“苏婉?”
“关你屁事!”
顾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瞬间炸毛。
他一把抢回那张名片,揉成一团,狠狠塞回皮埃尔的西装口袋里,还带着侮辱性地拍了拍。
“少他妈打听!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那背影,仓皇,愤怒,又带着一丝色厉内荏。
一个活脱脱怀揣着惊天秘密,却又没有能力守护它,生怕被人发现的底层小人物。
皮埃尔站在原地,没有追。
他看着顾野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缓缓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咖啡,灌了一口。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胸腔里那阵狂野的心跳。
一个佩戴鸢尾花纹章的普通中国工人。
一个从他嘴里,用一种近乎怀念和懊悔的腔调,说出的神秘名字。
苏婉。
这条情报,足以让他换回一座位于香榭丽舍大道的公寓。
他必须,立刻上报。
……
顾野走出友谊商店,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
他没有立刻回家。
他在遛鱼。
他能感觉到,身后至少跟了三拨人。
一拨,是皮埃尔派来的,急切而业余。
一拨,是商店内部的安保,按规矩办事,保持着距离。
还有一拨……
顾野唇角一冷。
那一拨人,藏得最深,跟得最专业。
他们的脚步轻不可闻,懂得利用每一个拐角和人群的缝隙做掩护。
是“寻光之人”在京城的眼线。
很好。
鱼,全都上钩了。
而此刻的四合院里。
沈惊鸿没有赏花。
她在东厢房,那间顾野专门为她辟出的书房里。
黄花梨木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京城地图。
这张地图,比市面上能买到的任何一张都要精确百倍,上面用红蓝两色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外人无法看懂的记号。
这是顾野的家底之一,是凝结了无数人心血的权与力的脉络图。
沈惊鸿的指尖,点在地图上“友谊商店”的那个红点上。
然后,顺着一条预设的路线,缓缓移动。
那条路线,正是顾野此刻正在走的路线。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推演着接下来所有可能的分支和结局。
顾野是鱼饵。
但鱼饵,有时候也能变成最致命的鱼钩。
“枢机”在接到情报后,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震惊,怀疑,然后是无法抑制的、疯狂的求证欲。
他会动用他在京城布下的所有棋子,去查那个拿着鸢尾花打火机的男人。
他会查到顾野。
一个履历清晰的京城大院子弟,一个被家族“流放”过的“废物”,一个娶了沪上女知青的“村霸”。
他还会查到,顾野的妻子,叫沈惊鸿。
沈惊鸿的父亲,叫沈仲山。
沈惊鸿的母亲,叫沈书韵。
所有的线索,会像百川归海,最终全部指向“沈惊鸿”这个名字。
到那时,“枢机”会瞬间明白,“苏婉”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
她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她的血脉,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抓她。
这,才是沈惊鸿真正的目的。
请君入瓮。
把战场,从茫茫人海,拉回到这个小小的四合院。
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地图上自家院子所在的位置。
她用红色的铅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一个完美的,代表着终结的圆。
然后,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秒接。
“是我。”
沈惊鸿只说了两个字。
电话那头,传来李建军激动到有些变调的声音:“嫂子!您有什么吩咐?”
“帮我接老虎灶的王师傅。”沈惊鸿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需要订购一批水管,要最好的无缝钢管,加急。”
李建军彻底愣住。
水管?
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节骨眼上,要水管干什么?
“嫂子……您要这个……是准备给院子重新走水路?”
“不。”
沈惊鸿看着地图上那个鲜红如血的圈,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钢铁的寒意。
“是给客人,准备一份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