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刚吃到一半，院门外，那“哗啦啦”的拨浪鼓声再次响起。
突兀，且刺耳。
沈惊鸿捏着筷子的指节瞬间发白。
来了！
顾野却像是浑然不觉，依旧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着饭，声音含糊。
“媳妇儿，再给盛一碗，这肉炒得带劲！”
他的声音很镇定，像一颗沉重的锚，砸进了沈惊鸿慌乱的心湖。
她压下恐惧，正要起身，手腕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抓住。
掌心宽大，滚烫。
顾野没有看她，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饭碗，只是用粗粝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传递过来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
别怕，有我。
沈惊鸿紧绷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松，她点了点头，重新坐下。
桌子下的手依旧紧攥着，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
“有人吗？收山货，收旧东西嘞！”一个油滑精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野这才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被打扰的不耐烦，冲着外面就是一嗓子暴喝。
“收个屁！给老子滚远点，没看正吃饭呢！”
这反应，活脱脱一个蛮横无理的村霸。
门外的货郎赵三非但没走，反而陪着笑，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哎哟，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
赵三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一双贼亮的眼睛却像探照灯，飞快扫过院里的青砖木料，最后死死黏在饭桌那盘油光锃亮的青椒肉丝上，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我就是听村里人说，大哥您是打猎的好手，想问问您这儿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比如野猪牙、熊皮之类的，我高价收！”
顾野掀起眼皮，用下巴对着他。
“老子有什么东西，关你屁事？”
他夹了一大筷子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是油。
“赶紧滚，不然老子把你当山货收了！”
赵三丝毫不恼，从口袋里摸出那包“大前门”，抽出根烟，点头哈腰地递了过去。
“大哥消消气，抽根烟。我这人就喜欢交朋友，尤其是大哥您这样的英雄好汉！”
顾野哼了一声，伸出油乎乎的手指，把烟夹过来别在耳朵上，却没抽，目光反而瞟向了赵三的货担。
“你那挑子里，都有什么好玩意儿？”
他眼中，适时地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贪婪。
赵三心头一喜，暗道：上钩了！
他就知道，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最好对付。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针头线脑，雪花膏蛤蜊油……”赵三一边说，一边从担子里拿出一块粉红色的塑料香皂和一个小圆镜，“大哥，您看，这都是城里才有的稀罕物。您要是看得上，随便拿！”
顾野的眼睛在看到那面小圆镜时，骤然一亮。
他没理赵三，而是扭头冲沈惊鸿咧开一口白牙。
“媳妇儿，你看那镜子，比咱家那破铜镜亮堂多了！回头给你弄一个，天天照，越照越俊！”
这粗俗的调情，让沈惊鸿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又羞又窘地垂下头。
但在赵三看来，这却是顾野“好色”和“没脑子”的又一铁证。
一个被下半身支配的蠢货，为了个娘们，连正事都忘了。
“大哥，只要您匀我点好东西，别说一面镜子，就是这担子里的东西，全送给嫂子都行！”赵三趁热打铁。
顾野这才重新把目光转向他，咂了咂嘴，像是在艰难地权衡利弊。
他身子前倾，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
“野猪牙我这儿倒是有一对，三寸多长，前两天刚弄死那头野猪王身上拔下来的。不过……那可是能辟邪的宝贝，我凭啥给你？”
赵三的心脏狂跳起来！
野猪王！
跟李娟那蠢婆娘说的一模一样！
看来那笔横财的来源，就是这头野猪了！
“大哥，您开个价！”赵三强行按捺住激动，“只要东西好，价钱好商量！不瞒您说，我这山货，可不是卖给一般人，都是要送到京城给大领导的！您这宝贝要是能入了领导的眼，以后好处少不了您的！”
他故意抛出“京城”和“大领导”，死死盯着顾野的反应。
果然，顾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满脸都是土包子式的震惊和向往。
“京……京城？！”
他声音都结巴了。
“乖乖，那可是皇帝老儿待的地方！”
赵三差点笑出声，心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土鳖，果然是个土鳖。
“大哥，现在不叫皇帝了，叫首长！”他耐心纠正，享受着这种信息差带来的优越感，“怎么样？您要是不信，我给您透个底，我表舅的三姨夫的侄子，就在京城里一个姓陈的大官手下当差！那可是通天的大人物！”
他故意把关系绕了十八道弯，既能唬人，又不怕被查证。
“陈”家。
顾野心里冷笑，面上却装出肃然起敬的样子，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那敢情好啊！实不相瞒，我……我也有个大哥，在京城当大官！”
赵三一愣，差点当场喷饭。
你？
一个村霸？
还大哥在京城当官？
吹牛都不带打草稿的！
他脸上却挤出浮夸的惊讶：“哦？是吗？不知大哥是哪位？”
顾野挠了挠头，一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的憨厚模样。
“哎呀，好多年没联系了，叫……叫啥来着？反正官挺大，以前在部队，后来不知道调哪儿去了。对了，他姓顾！”
“姓顾？”
赵三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京城陈家对头的名单，姓顾的权贵倒是有，但没听说谁家有个流落在乡下的兄弟。
他彻底断定顾野是在吹牛抬价。
“原来是顾大哥，失敬失敬！”赵三敷衍地拱了拱手。
“这样吧，”顾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看在你我都有京城关系的份上，那对野猪牙，五十块钱，再加你那张自行车票，就归你了！”
五十块！还要一张自行车票！
赵三心里在滴血，这他妈是抢劫！
但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他还是咬碎了牙，脸上挤出肉痛的表情：“大哥，您这价也太……行！五十就五十！谁让咱俩投缘呢！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
“以后您再打到什么好东西，可得优先卖给我！”赵三图穷匕见。
“那好说！”顾野满口答应，扭头就冲屋里喊，“媳妇儿，把我那对宝贝牙拿出来，给这位……王老板开开眼！”
沈惊鸿心领神会，走进里屋，假装翻找了一阵，拿着两根早就准备好的平平无奇的野猪牙走了出来。
赵三接过去一看，虽然不是什么极品，但也算不错，拿回去足够交差。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赵三拿到了猪牙，顾野则拿到了五十块钱和一张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票。
“王老板，以后常来啊！”顾野热情地把赵三送到门口，还亲热地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拍。
赵三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骨头仿佛被拍裂，强忍着疼，点头哈腰地消失在夜色里。
看着他的背影，顾野脸上的憨厚与热情，如潮水般褪去。
沈惊鸿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担忧：“他……信了吗？”
“信了。”
顾野淡淡道，将那张自行车票塞进她手里。
“拿着，回头再给你买一辆，咱俩一人一辆，赶明儿去县城，跟电影里似的。”
沈惊鸿攥着那张薄薄的票，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顾野，他到底是什么人？你刚才说的那个陈家……”
“一个想找死，一个快死了。”
顾野转过身，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幽深。
他不仅从那蠢货嘴里榨出了来路陈家。
还成功地，给对方的脑子里，植入了一个绝妙的假象。
他顾野，是个头脑简单、贪财好色、走了狗屎运的莽夫。
并且，他可能还有一个失散多年同样姓“顾”的“大哥”在京城。
这个消息传回去，陈家那帮人，会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京城所有姓顾的对头身上，去查谁家丢过孩子。
而他这个真正的目标，则会因为“过于愚蠢”，而被暂时降低威胁等级。
这，就是他需要的，最宝贵的时间。
顾野回过头，那副懒洋洋的笑容又爬回脸上。
“媳妇儿，明天想吃什么？爷上山给你打。”
沈惊鸿看着他，这个男人，前一秒还像个俯瞰棋局的将军，下一秒又变回了那个只会用打猎来表达关心的糙汉。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要你……好好的。”
顾野的心，被这句话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几乎拍碎赵三骨头的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牵起了她的手。
“放心，”他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想让爷不好好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是时候，给陈家送一份“惊喜”了。
一份让他们永生难忘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