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一晚上没合眼。米缸底下那包钱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天蒙蒙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眯瞪了一会儿,却梦见好几个黑衣人来砸门,要把她和女儿都抓走,惊得她一身冷汗坐起来,心口怦怦乱跳。
窗外天色灰白,女儿小花还在隔壁小床上熟睡。王翠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像是做贼一样,把手深深插进冰凉的米粒里,直到指尖触碰到那个粗糙的信封边缘,她才稍稍松了口气——钱还在。
但紧接着,更大的焦虑攥紧了她。这钱,怎么办?
留?她不敢。昨天那两个人冰冷的眼神还在眼前晃悠。
送回去?她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去哪送?
交给警察?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男人还在里面蹲着,这钱来路不明,万一真是赃款,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就只能……去存了。
她胡乱给自己和女儿弄了点稀饭咸菜,看着女儿吃完,送她去了学校。然后,她请了半天假,揣着那个烫手山芋一样的信封,像是揣着一颗定时炸弹,走出了家门。
去银行的路仿佛格外漫长。每看到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她的心就揪一下。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回头看时,却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指定的银行网点人不算太多,但也排着十几人的队。王翠花缩在队伍末尾,低垂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手心里的汗把信封边缘都浸得有些软烂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钞票的棱角。
脑子里两个小人还在疯狂打架。
“全存了?好几万啊!虎子用得着那么多吗?他一个犯人,能吃多少用多少?留下一点,就留一沓,五千块,给小花交学费买新衣服,神不知鬼不觉……”
“不行!那些人能找上门,就知道有多少钱!要是发现少了,会不会报复?会不会对虎子不利?对小花不利?”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银行那么多人,他们还能盯着你数钱不成?就留五千,剩下的存进去,已经很多了!”
“昨天那个人怎么知道你是李虎老婆的?他们什么都知道!别因小失大!”
恐惧和贪念像两条毒蛇,在她心里绞缠。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几乎能听到咚咚的声音。
眼看前面只剩下三个人了,她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就存一半!剩下的藏起来!万一那些人问起来,就说只有这么多!对,就这样!她颤抖着手,悄悄拉开信封封口,凭借感觉,摸索着将里面的钱大致分成了两半,将其中一半更厚实些的塞进自己外套内袋里,用别针仔细别好。做完这一切,她额头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像是虚脱了一样。
“下一个!”柜台里,穿着制服的女业务员没什么表情地喊道。
王翠花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样,走上前,将信封里剩下的那一半钱递进窗口,声音干涩发颤:“同志,麻烦……存到这个账户,看守所,李虎的。”她把写有账户信息的纸条一起递进去。
业务员熟练地拿起那沓钱,放在点钞机上。机器哗啦啦地响着,红色的钞票飞快地翻动。王翠花紧张地盯着,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台面,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排队人的目光,如芒在背。
业务员点完了钱,看了看数字,准备在系统里操作。
就在此时,排在她后面一个戴着蓝色鸭舌帽、穿着灰色工装、看起来像是刚下夜班的打工仔的男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往前凑了半步,几乎是贴着她身后,用一种恰好她能听清、又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音量,压低声音说:
“嫂子,刀疤哥在里边也挺辛苦的,你这么做,不太好吧?”
“轰——!”
王翠花浑身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冰凉!她猛地转过头,瞳孔放大,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抬起眼皮,鸭舌帽檐下,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点熬夜后的疲惫,但眼神深处那抹冷意,却和昨天那两个人一模一样!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知道自己偷偷扣下了一半钱!他们真的在盯着!无处不在!
无边的恐惧瞬间像冰水一样浇灭了她那点可怜的贪念,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后怕。这些人太可怕了!
“对、对不起!同志!等等!等等!”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声音劈叉,手忙脚乱、近乎疯狂地从自己外套内袋里掏出那沓用别针别着的、还没焐热的钱,因为太慌张,别针还扯了一下衣服线头,她也顾不上了,一股脑地连同手里原有的那一叠,全都塞进窗口,语无伦次地喊着,“存!这些!这些全都存进去!一分不留!全存了!”
业务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举动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她,又看看塞进来的明显厚了一倍多的钱,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刚才不是就这些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拿错了!这些全是!全是存给他的!”王翠花脸色惨白,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去。
身后的男人没再说话,只是压了压帽檐,像是单纯觉得这女人有点莫名其妙,往后退了半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业务员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但还是重新清点起来。这一次,数字显然对上了她之前说的某个数额。王翠花瘫软地靠着柜台,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直到拿到那张轻飘飘的存款回执,她看都没看具体数字,逃也似的冲出了银行大门,跑到路边扶着树,干呕了几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
几天后,到了看守所的探视日。
隔着厚厚的、有些模糊的有机玻璃,刀疤拿起对讲电话,看到玻璃墙对面妻子那张苍白憔悴、惊魂未定的脸,眉头就皱了起来:“咋了?翠花?家里出事了?小花病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是自己的祸事牵连了家里。
王翠花左右看了看,旁边探视的人都在和亲人激动地说着话,没人注意她。她这才把嘴凑近话筒,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空气听了去,还带着未散的后怕:“虎子……前几天,有几个人,找到家里,给了我好大一笔钱!”
“钱?”刀疤一愣,心里疑窦丛生,“多少?谁给的?长啥样?”
“好几万!厚厚一大沓!我不认识他们!看着都普普通通,就是眼神吓人!”王翠花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电话线,“他们让我全存你账户上,说给你打点用……我本来想……后来在银行,有人盯着我,我……我没敢,全存了!”她省略了自己试图克扣的那段,只觉得后怕。
刀疤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好几万?不是小数目。谁这么大方?他在外面混的时候,酒肉朋友多,真能拿出几万块救急的,一个都没有。还专门盯着他老婆存钱?这做派……
突然,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林风前几天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你家里……给你打钱了吗?”
那个平静无波的眼神,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猜想击中了他!他猛地抬头,视线试图穿透探视窗,望向看守所监区的方向——虽然看不到107监室,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双平静无波、却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正淡淡地注视着这里。
是风哥!一定是他!
只有他,能那么轻易点出他老婆女儿的底细!
只有他,能用这种完全摸不透路数的方式做事!
外面有人,里面还能知道存钱的细节?这种精准的控制力和可怕的能量……想起监室里关于他是黑老大独生子或高官私生子的传言,刀疤的手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湿透了。这哪是大学生?这分明是过江的猛龙!
“虎子?虎子?你说话啊?这钱到底咋回事?会不会是赃款啊?咱们会不会惹上大麻烦了?我害怕……”王翠花在对面听不到回应,急得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闭嘴!”刀疤猛地压低声音呵斥,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恐惧,甚至带着一丝狂热,“这钱……没事!干净得很!是……是里面一位大哥照顾我的!天大的面子!你做得对!全存了就对了!做得对!”
他连声强调,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妻子的恐惧,也能说服自己:“听着,翠花!以后!只要是那边……就是给钱的那些人,或者任何听起来和里面那位大哥有关的人,有什么吩咐,照做!一个字都不许问,一个磕巴都不许打!听见没!这是咱们的造化!天大的造化!”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王翠花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和严厉吓住了,懵懵懂懂地点头:“哦…哦…知道了…虎子你在里面…没事吧?”
“我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刀疤脸上甚至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有大哥罩着!以后会更好!你和小花放心!回去吧!赶紧回去!”
放下电话,刀疤感觉脚下的路都有些飘,像是踩在棉花上。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回监区,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好几万”、“盯着存钱”、“大哥照顾”。回到107监室,他径直走到林风铺前,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脸上的笑容混合着感激、恐惧和谄媚,声音都在发抖:“风哥……谢谢,谢谢您照顾!大恩大德,我李虎没齿难忘!”
林风正靠在那看一本不知谁弄进来的、卷了边的《知音》杂志,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鼻腔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刀疤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和圣旨,激动得手足无措,搓着手,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讨好:
“风哥,您看……账户上现在有……有点钱了,您需要点什么?我这就去给您安排?吃的?喝的?烟?还是……您尽管吩咐!我一定办得妥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