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周文渊以委托律师的身份,正式向市看守所提交了会见申请。
过程并不顺利。第一次申请被直接退回,理由含糊。周文渊不慌不忙,一个电话打给了市局某位领导。很快,申请被重新受理,但时间安排在了三天后。
这显然是张倩在从中作梗,拖延时间。但周文渊的能量,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
会见日。
黏腻潮湿的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汗臭混合的味道,107监室一如既往的沉闷。林风正靠着铺盖卷假寐,脑子里梳理着周文渊传来的外界信息。
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负责他们片区的王管教板着脸站在门口,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风身上。
“林风!出来!”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监室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或好奇或敬畏地偷瞄过来。刀疤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凑近两步低声道:“风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
林风眼皮都没抬,只是缓缓坐起身,穿上那双编号清晰的塑料拖鞋。动作不紧不慢,看不出丝毫慌乱。他知道,大概率是周文渊安排的律师会见到了。
他跟着王管教走出监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重新锁死。走廊很长,两侧是一扇扇同样的铁门,偶尔有空洞的目光从窥视孔里透出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王管教走在他斜前方半步,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用眼角余光扫他一下。林风面色平静,目光平视前方,心里却在快速盘算。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相对正式地接触外界,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穿过几道铁门,经过层层检查,他被带到了一个相对干净些的区域。律师会见室的牌子挂在一旁。
“进去。规矩你知道,隔着玻璃,用电话。时间有限。”王管教言简意赅地指了指其中一扇门。
林风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被一道厚重的透明玻璃墙一分为二。玻璃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传递孔,通常用于递交文件,但此刻紧闭着。玻璃两侧各固定着一部黑色的老式电话听筒。
玻璃对面,已经坐着三个人。
中间那位,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沉稳,正是他在意识里早已熟悉的周文渊。而周文渊的左右两边——
林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左边是原身的父亲林建国。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但脊背总是挺直的男人,此刻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佝偻着背,穿着一件领口都磨破了的旧夹克,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是长期睡眠不足的蜡黄和深刻的皱纹,一双粗糙的大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右边是母亲张芬。她眼睛肿得像桃,脸上满是泪痕,原本还算丰腴的脸颊凹陷下去,苍老了许多。她一看到林风进来,整个人就猛地往前一倾,几乎要扑到玻璃上,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喊着他的小名。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陌生的悸动席卷了林风。那是原身残存的情感,也是他对这对朴素苦难父母最本能的同情。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玻璃前,拿起属于他这边的电话听筒。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张芬一把抢过听筒,贴在耳边,泣不成声的声音透过线路传来,带着嘶嘶的杂音:“小风!我的儿啊!你受苦了!呜呜呜……他们打你没?饿着没?冷不冷啊?”
声音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母爱,听得人心里发酸。
林建国也急忙凑过去,把耳朵贴近听筒,红着眼圈,声音沙哑急切:“小风,你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别怕,爸妈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弄出去!”
林风看着玻璃对面两张焦急绝望的脸,那是最真实的、毫不作伪的关切。他沉默了几秒,调整了一下呼吸,对着话筒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爸,妈,我没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里面……没人为难我。吃的住的,都还行。你们别担心我,自己保重身体,爸的腰不好,妈你别老是哭,伤眼睛。”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和处境不符的沉稳,反而让林建国和张芬愣了一下,哭诉都顿住了。他们想象过儿子会哭,会害怕,会诉苦,却唯独没想过是这种反应。
张芬隔着模糊的泪眼,仔细看着儿子。脸是瘦了些,下巴更尖了,但眼神清亮,没有预想中的惶恐和麻木,反而有一种……她说不清的深沉和镇定。衣服虽然是最普通的号服,但看起来干干净净。难道……儿子真的没受大罪?
这时,周文渊轻轻拍了拍张芬的肩膀,示意让他来说。张芬这才意识到失态,哽咽着把听筒递给他,自己依旧用手帕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
“林风,我是你的代理律师,周文渊。”周文渊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冷静、专业,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你的情况,我和你的父母都已经基本了解。目前看,案件证据存在严重问题,我们无罪辩护的空间很大。”
林风点点头:“谢谢周律师。麻烦您了。”
“这是我的职责。”周文渊推了下眼镜,“不过,司法程序需要时间。尤其是目前的情况,警方可能会申请补充侦查,这意味着羁押时间可能会延长。你需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林风回答得很干脆,“我相信法律,也相信周律师您。”
在说“相信”两个字的时候,他握着听筒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在冰冷的塑料外壳上,有规律地叩击了三下。——这是他们早已约定的暗号,代表“我已知晓,按计划进行,安抚他们”。
周文渊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下头,表示收到。他随即转向林建国夫妇,语气沉稳地安慰道:“你们看,林风的状态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也很坚强理智,这是好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法律,积极配合,每一步都走扎实。”
他又看向林风:“你在里面,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遵守纪律,不要与人发生冲突。外面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我会尽快调阅全部案卷材料,寻找一切对我们有利的证据。”
“好。我会的。”林风的回应简单有力。
林建国和张芬看着玻璃内外这两人冷静得近乎高效的对话,儿子不像蒙冤受屈的囚徒,倒像个运筹帷幄的……他们说不清那种感觉,但一颗始终悬在油锅里煎熬的心,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一些。儿子看起来没受罪,又有这么一位看起来就很有本事的大律师帮忙,希望似乎不再是渺茫的幻影。
就在这时,会见室的门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女警官张倩一脸寒霜地走了进来,制服笔挺,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林风,最后钉在周文渊身上,语气硬邦邦的:“周律师,会见时间到了。”
周文渊抬腕,看了一眼精致的腕表,语气平淡无波:“张警官,根据规定,律师会见的时间是三十分钟。如果我没看错,现在才刚刚过去二十一分钟。”
“特殊情况,需要提前结束。”张倩下巴微扬,语气强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或者,周律师想和我一起去隔壁办公室聊聊?关于你当事人林风,在看守所内的一些……其他情况?”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风身上明显过于干净整洁的号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干扰。她试图用调查林风在看守所内可能受到的“特殊照顾”来迫使周文渊就范。
周文渊面色不变,缓缓放下听筒,站起身。他比张倩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起来:“张警官,依法保障当事人会见律师的权利,是明文规定。你所说的‘特殊情况’,我希望你能给出合理解释。至于我的当事人在看守所内的情况,我作为代理律师,自然会依法了解,不劳费心。”
他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淡淡的嘲讽。
张倩被他的态度激怒了,脸涨得微红,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只是强硬地重复:“现在必须结束会见!”
周文渊不再看她,转而对着玻璃对面的林风,以及焦急站起来的林建国夫妇,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他们能听见:“看来今天的会见只能到此为止了。请放心,我会依法履行律师职责,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任何违反程序、阻碍辩护的行为,我都会记录在案。”
他特意看了一眼张倩,然后对林风点了点头。
林风也放下电话,深深地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张倩。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没有愤怒,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但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张倩感到一种被轻视的侮辱,心头火起。
会见被强行终止。王管教走了进来,示意林风离开。
林风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对面焦急的父母,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放心”,然后转身,跟着管教平静地离开。
林建国和张芬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心又揪了起来。张芬忍不住再次抽泣。林建国扶住妻子,看着面色铁青的张倩和一脸冷然的周文渊,心里充满了担忧,但也燃起一丝坚定的怒火——这个女警察,明显是针对他们儿子!
高墙之内,短暂的会面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涟漪,又很快复归平静。但水底下的暗流,却因为这次交锋,涌动得更加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