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引路溪”畔跋涉了整整两日。
溪涧果然如陈伯所料,看似清晰,实则暗岔丛生。有时明明顺着水声走,绕过一片密林后却发现溪流分成了数股细流,各自没入不同的山坳。全靠陈伯每隔一个时辰便攀上高处,眯着眼辨认远处山脊的走势,再结合沈砚从书册中看来的零散记载,才勉强维持着大致方向。
空气越来越闷热。虽是深秋,南岭腹地却蒸腾着一种黏腻的暖意,仿佛地底有永不熄灭的炉火。林木的样貌也变得怪异,多是不曾见过的阔叶树种,叶片肥厚油亮,有的边缘生着锯齿,有的垂下长长的气根。藤蔓不再是湘西那种遒劲的灰褐色,而是带着一种不祥的暗绿色,紧紧箍住树干,有些甚至将碗口粗的树活活绞死。
“先生,您看这树。”杜衡指着一棵枯死的老树,树干上缠满了那种暗绿藤蔓,藤身鼓起一个个瘤状的结,表面分泌着透明的粘液,“书上说,这叫‘绞杀藤’,岭南特有。被缠上的树,不出三年必死。本地人用它熬制的汁液涂箭头,见血封喉。”
沈砚在旁补充:“《风物略》里还提到,此藤多生于阴湿洼地,其所在处常有‘腐叶瘴’积聚,人畜久留易头晕呕吐。”
陈伯用木棍拨开地面的落叶,露出底下黑黢黢的腐殖质,摇头道:“何止头晕。老汉我年轻时跑船到过邕州,见过中了这瘴气的船工,先是发热说胡话,接着皮肤溃烂流黄水,最后七窍流血而亡。咱们得走快些,这地方不能过夜。”
正说着,前方探路的石头和另一名流民青壮快步返回,脸上带着警惕的神色。
“先生,前头有人迹了。”石头压低声音,“溪边有新鲜的火堆灰烬,还有些吃剩的果核、鱼骨。看痕迹,最多不超过半日。”
周铁骨立刻示意众人噤声,手按刀柄,侧耳倾听。密林中只有溪流潺潺和虫鸣。
“不像是埋伏。”周铁骨低声道,“若是冲着咱们来的,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倒像是……普通行路人,或者本地猎户。”
林夙沉吟片刻:“继续前进,但加倍小心。若遇人,莫要主动冲突,先观其意。”
又向前行了约莫三里,溪流陡然开阔,形成一片浅浅的河滩。对岸的山势也缓和下来,隐约可见一条被人踩踏出的小径,蜿蜒伸向东南方的山谷。
就在河滩边的巨石后,他们遇见了第一群人。
是五个穿着打扮与汉地迥异的男子。他们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穿着靛蓝色土布缝制的无领对襟上衣,下身是宽大的短裤,小腿打着绑腿。头上包着同色布巾,有人插着野雉尾羽,有人插着不知名的红色草茎。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把带鞘的短刀,背上或挎竹弓,或背竹篓。
此刻,这五人正围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旁,石上摊开几张硕大的芭蕉叶,叶上堆着些野果、烤鱼和几个竹筒。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林夙一行,齐刷刷抬起头,目光警惕地扫视过来,手不约而同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空气瞬间凝固。
陈伯悄然后退半步,将阿水挡在身后。周铁骨和石头等人都绷紧了身体。沈砚脸色发白,却强迫自己站稳。
那五人中,一个年长些、脸上有刺青图案的男子缓缓站起身,用带着浓重土音的官话开口,声音粗哑:“你们,什么人?从哪里来?”
林夙上前一步,拱手,声音平和:“我等是北地行商,遭了匪,货物尽失,欲往阳朔投奔亲友。误入深山,幸得溪流指引至此。敢问诸位,前方可是通往圩市的路?”
他刻意隐去官身,只说行商,又示弱,是为降低对方敌意。
那刺青男子上下打量林夙,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和沾染泥污的靴子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周铁骨等人明显带伤、衣衫褴褛的模样,眼中的警惕稍减,但并未完全放下。
“行商?”男子哼了一声,“这年头,兵荒马乱,还有行商敢走这条‘鬼见愁’的路?你们汉人,狡猾的很。”
他身旁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忽然用土语快速说了几句什么,目光盯着杜衡背着的那个略显鼓胀的包袱——里面其实主要是沈砚的书册和那点所剩无几的干粮,但在对方眼中,或许别有猜测。
刺青男子摆手制止同伴,盯着林夙:“阳朔?还要翻两座山,过三条河。前面是有个圩市,但不是你们汉人的圩市。是我们瑶人的‘雾隐圩’。”他特意加重了“瑶人”二字。
“既是圩市,可否容我等前往,换些盐米药材,雇个向导?”林夙语气依旧诚恳,“我等愿以银钱交换,绝无他意。”
听到“银钱”,几个瑶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刺青男子沉吟片刻,道:“圩市的规矩,你们懂不懂?”
“还请赐教。”
“第一,圩市里,汉瑶交易,各守摊位,不得强买强卖。第二,争执由圩老裁决,不得私斗。第三,”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周铁骨等人的腰刀,“兵器,入圩必须收起,或者交由圩口的守卫暂管。违者,赶出圩市,永不许再入。”
林夙点头:“理应如此。我等遵规。”
刺青男子又看了他们几眼,终于侧身让开道路,指了指对岸那条小径:“顺着这条路走,太阳落山前能到。记住规矩。”说罢,不再理会他们,重新坐回大石旁。
队伍沉默着涉过浅滩,踏上小径。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身后那几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先生,他们似乎不太欢迎汉人。”杜衡低声道。
“情理之中。”林夙看着前方愈发清晰的、被踩踏得坚实的小径,“此地汉瑶杂处,历年官府治理不善,土客矛盾积怨已久。我等生面孔,又带兵器,他们警惕是正常的。记住,入圩后,多看少说,莫要惹事。”
山路渐平,人流痕迹也越来越多。沿途开始出现一些用竹木搭建的简陋窝棚,有些空着,有些门口晾晒着兽皮、草药。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多是瑶人装扮,见到他们这一行汉人,都投来审视的目光,无人主动搭话。
空气中开始混杂各种气味:药材的苦味、兽皮的腥臊、炭火烟味,还有某种辛辣的、类似茱萸的植物气息。
转过最后一个山坅,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展现在眼前,约莫有数十亩大小。谷地中央,密密麻麻搭着上百个竹棚、草棚,形成纵横交错的“街道”。棚子之间人流穿梭,摩肩接踵,喧哗声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有摆卖山货药材的,有交易兽皮猎物的,有售卖土布、银饰、竹器的,也有摆着简陋食摊,烟雾缭绕间散发着烤肉和某种米酒的香气。
这便是在湘西也略有耳闻的“雾隐圩”——南岭深处汉瑶杂处、亦商亦匪、官府势力难以完全触及的边界圩市。
圩市入口处,果然立着两个高大的竹制牌楼,旁边站着七八个手持长矛、腰挎短刀的瑶人守卫,个个神情肃穆。牌楼下,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较为体面靛蓝长衫的老者坐在竹椅上,正眯着眼打量每一个进入圩市的人。
林夙一行走近,那老者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用流利许多的官话问道:“汉人?第一次来雾隐圩?”
“正是。”林夙拱手。
“规矩都知道了?”
“已听贵方壮士告知。”
老者点点头,指了指旁边一个竹筐:“兵器,暂存于此。出圩时凭这根竹签领回。”他递过几根削刻着简单符号的竹签,又补充道,“圩内若有交易纠纷,到中央最大的那个竹棚找我,我是本圩圩老,姓蓝。记住,守规矩,保平安;坏规矩……”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很明显。
周铁骨等人看向林夙,见林夙点头,才将腰刀解下,放入竹筐。石头等人也交出了随身的柴刀、木矛。唯有阿水那把小小竹弓,守卫看了看,摆摆手没要。
踏入圩市,声浪和气味瞬间将人包裹。
瑶语、土官话、夹杂着奇怪口音的西南官话,各种语言在耳边嗡嗡作响。摊主吆喝,买家还价,熟人打招呼,孩童追逐打闹……混成一片沸腾的杂音。空气中,药材的苦、兽皮的腥、烤肉的焦香、米酒的甜醇、汗味、烟味,还有牲畜粪便的气味,交织成一种浓郁而原始的市井气息。
沈砚有些不适地皱了皱鼻子,杜衡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周铁骨和石头等人虽然交了兵器,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反应的姿态。陈伯牵着阿水,眼睛却在那些卖药材、卖奇特山货的摊位上流连。
林夙放缓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摊位。他看到有瑶人摆卖成捆的、晒干的奇特草药,有汉人装扮的商贩在收购成色不错的兽皮,有摊位在售卖打造粗糙但看起来颇为实用的铁器、刀具。也看到一些摊位上,摆着些明显不属于民间该有的东西——几把制式不统一的旧弓弩,几副破损的皮甲,甚至有一小堆生了锈的箭镞。
这个圩市,果然不简单。
“先生,那边。”杜衡忽然低声示意。
林夙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圩市中央那个最大的竹棚(应该就是圩老蓝所在之处)侧后方,有几个穿着与周围瑶人略有不同的人。他们虽然也作瑶人打扮,但气质更加精悍,站姿笔挺,眼神锐利如鹰,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其中一人,腰间挂着的不是瑶人常见的弯短刀,而是一柄狭长的、带有护手的汉式腰刀。
更重要的是,林夙注意到,那人转身时,后腰衣袍下,隐约露出半截制式统一的木柄——那是军中专用的手弩的弩柄。
苏晚晴信中所言,“都指挥使司某佥事其意不善”、“需留意武人态度”。
莫非,这雾隐圩里,已有军卫的人先一步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缩在角落、毫不起眼的摊位后,一个一直低着头、用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的跛足老汉,忽然微微抬起了头。斗笠下的目光,像黑暗中窥探的蜥蜴,飞快地在林夙脸上扫过,又迅速垂下。
那目光里,有一闪而逝的惊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老汉面前摊开的破麻布上,只零散摆着几块不成形的劣等矿石,和几株蔫头耷脑的草药。
看起来,只是个最潦倒的、勉强糊口的山民。
但林夙心中,却莫名地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