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在死寂般的压抑中煎熬而过。
定远仓的胥吏们连滚爬爬,终于将第一批、也是最近半年的部分原始出仓凭证与核销文书,搬到了仓廪正堂临时摆开的长案上。账册堆叠,纸页泛黄卷边,散发着陈年的墨味与仓廪特有的浑浊气息。
周长史与孙参议面沉如水,立于一旁,目光死死盯着林夙的每一个动作。他们知道,这是第一道防线,若在这里被撕开口子,后果不堪设想。
林夙并未亲自动手翻检全部,那太耗时,也易被干扰。他示意韩青与自己带来的两名精干老吏上前:“依照账册总目,重点抽查去岁十月、十一月,以及今年二月、三月的出仓记录。比对核销文书上的粮食品类、数量、签押印鉴,尤其是……损耗核定一项。”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直指秋粮入库后和春播前的关键节点——这正是以往账目中最易做手脚的“损耗高发期”。
堂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几名胥吏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两名老吏眼神锐利如鹰,手指快速划过一行行数字与墨迹。韩青则警惕地侍立林夙身侧,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突然,一名姓陈的老吏手指一顿,在一份去岁十一月的“陈粮出库置换核准文书”上停住。他凑近细看,又快速翻找出对应的出仓原始签收单据,眉头紧紧皱起。
“大人,”陈吏转身,将两份文书双手呈给林夙,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此份核准文书上记载,出库陈粟一千二百石,置换新麦一千石,差额二百石为‘折耗及补仓杂费’。核批签押为仓曹赵佥事,复核用印齐全。”
林夙接过,目光扫过。
“但,”陈吏继续道,手指点向那份原始签收单,“这份由‘隆昌号’出具的签收单据上,写明收到陈粟一千二百石,却无置换新麦的任何记载。且单据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批注,‘此批粟米质劣,折价三成计’。笔迹与签收人不同,墨色也略新。”
他抬起头,看向林夙,又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仓大使:“按常例,若是置换,应由官仓出具收到新粮的凭证,商号出具收到陈粮的凭证,两者对应,账目方能持平。此处,只有商号收陈粮的凭证,却无官仓收新粮的凭证。且这‘折价三成’的批注……与核准文书上的‘折耗杂费’数额,似乎……对不上。”
漏洞!
而且是一个看似细微,却直接指向“以次充好、虚假置换、贪墨差价”的致命漏洞!
核准文书与原始凭证对不上,核心证据缺失,还有含义模糊的私加批注!
林夙尚未开口,那仓大使已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大人明鉴!这……这许是下面人办事疏忽,漏记了,漏记了……那批注,或是……或是……”
“或是什么?”林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将两份文书轻轻放在案上,看向周长史与孙参议,“周大人,孙大人,依二位之见,这‘疏忽漏记’,加上这含义不明的私加批注,可否解释这数百石军粮的账目去向?赵佥事既病休,那当时经办此事的仓吏,此刻总该在吧?请来一问便知。”
周长史腮边肌肉鼓动,他死死盯着那份带批注的签收单,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他认得那笔迹!那不是寻常仓吏的,倒像是……胡万才身边某个账房先生的手笔!胡万才这个蠢货,竟让人把这种话直接批在原始单据上?!还落在了林夙手里!
“此事……确有蹊跷。”孙参议干涩地开口,试图挽回,“需将相关经办吏员传来,细细查问。仓廪事务繁杂,偶有疏漏……”
“疏漏?”林夙打断他,拿起那份签收单,缓步走到仓大使面前,居高临下,“这上面‘质劣,折价三成’六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本官问你,既知质劣,为何核准出库?折价三成,折去的粮款,入了哪本帐,归了何处?若是疏忽,为何单单疏忽了官仓收粮的凭证?这疏忽,未免也太巧了些!”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仓大使和在场所有知情人心里。
仓大使汗出如浆,抖如筛糠,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会磕头。
林夙不再看他,转身面对周长史,扬了扬手中的单据:“周大人,看来定远仓的账目,并非‘不便示人’,而是‘不敢示人’。仅此一例,便是数百石军粮不明不白。若按此法,三年积攒,该是多少?这些粮食,究竟去了哪里?是真的补了仓耗,还是填了某些人的私囊,甚至……流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最后一句,语调微微上扬,目光锐利如刀,仿佛无意间,已瞥向了那更深、更可怕的深渊——走私,资敌。
周长史被他目光所慑,竟一时语塞。他知道,事态正在滑向最坏的方向。林夙不仅找到了破绽,而且正在将破绽引向更致命的指控。
“此事,都督府必会严查!”周长史只能咬牙,先强行接过话头,“涉事吏员,一律拘押讯问!定给林大人一个交代!”
他想先控制住人,再想办法灭口或统一口径。
“好。”林夙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紧逼,反而点了点头,“那本官便静候都督府的调查结果。不过,在此期间,定远仓一应账目凭证,皆需封存,由本官与都督府共同派员看管。在事情查明之前,仓内粮草调动,也需双方联署核准。周大人,没有异议吧?”
以进为退,划定势力范围!
我让你查,但证据和仓库,我要分一半监管权!这是赤裸裸地要在这铁板一块的凉州军粮系统里,钉进一根楔子!
周长史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明白林夙的意图,但此刻把柄在人手,众目睽睽,他若拒绝,便是心里有鬼。
“……可。”这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此甚好。”林夙将那份要命的签收单仔细收好,仿佛收起了一把染血的钥匙,“今日核查,便到此为止。望周大人、孙大人,尽快查明此案,以安军心民心。”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带着韩青与属吏,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坦然离开了定远仓。
阳光依旧惨白,照在仓外积雪上,反射着刺目的光。
林夙知道,第一块砖,已经松动。
接下来,要看这墙后的老鼠,是会仓皇四散,还是会……拼死反扑,将那堵墙,彻底撞塌。
而他手中,不仅有了松动的砖,还有顾寒声递来的,关于老鼠藏身处的图。
风,卷起雪沫,打着旋儿。
凉州的冬天,真正残酷的部分,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