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上。青梧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清晨到日暮,听得画屏和宫女们揪紧了心。七岁的明玥抱着本比她还高的兵书,踮脚站在榻边,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娘亲,今天想听哪段?”她仰着小脸,声音软糯却透着认真,“我把《孙子兵法》的‘谋攻篇’背熟了,比哥哥上次背得还顺呢。”
青梧靠在引枕上,脸色白得像宣纸,闻言虚弱地笑了笑:“好啊,就听‘谋攻’。”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却在半空被一阵剧咳打断,帕子上又染开点点猩红。
明玥慌忙放下兵书,踮脚用小手拍着青梧的背,力道轻得像拂尘扫过:“娘亲慢点咳,明玥给你顺顺。”她的小手刚碰到青梧的衣襟,就被青梧按住了——怕过了病气给她。
“去玩吧,娘没事。”青梧喘着气说,眼眶发热。这孩子自她病倒后,再没吵着要糖葫芦,也没缠着要去御花园扑蝶,天天抱着兵书守在榻边,说“听爹爹讲,兵书里有能让人变强的法子,娘亲听了就有力气了”。
明玥却摇摇头,固执地捡起兵书:“不,我要给娘亲读。哥哥说,娘亲以前在战场上可厉害呢,这些兵法肯定能让娘亲好起来。”她翻开书页,小手指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声音奶声奶气,却格外专注,“‘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念到一半,殿外传来药炉“咕嘟”的声响。明玥眼睛一亮:“药该好了!娘亲等我,我去端来!”
她像只小雀儿般跑出去,直奔小厨房。那里炖着画屏按太医方子熬的润肺汤,陶罐坐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药香混着蜜枣的甜气飘出来。明玥记得画屏说过,加了蜜枣就不那么苦了,娘亲会爱喝的。
她踮脚够灶台边的布垫,小手刚碰到陶罐的耳柄,就被烫得“呀”了一声缩回来。手背瞬间红了一片,起了个小小的水泡,像颗透明的珍珠。
“小殿下!”守在厨房外的宫女惊叫着要进来,明玥却立刻捂住手背,对着外面摆手:“别进来!我没事!”她怕动静吵到娘亲,也怕被人发现了要把她抱走——她想亲手把药端给娘亲。
她咬着牙,重新拿起布垫,小心翼翼地裹住陶罐耳柄,慢慢挪到桌上。倒药时,滚烫的药汁溅在手背上,疼得她眼圈发红,却死死抿着唇没再出声,只把药汁倒进青瓷碗里,又从怀里掏出颗蜜饯——是偷偷藏的,想给娘亲吃完药压苦。
端着药碗回寝殿时,她的小手一直在抖,手背的水泡蹭到碗沿,疼得她吸了口冷气,却依旧笑得一脸灿烂:“娘亲,药好啦,加了蜜枣的。”
青梧看着她发红的手背,还有那明显强忍着疼的模样,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接过药碗,却没喝,反而抓住明玥的手:“手怎么了?”
“没、没事啊。”明玥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青梧攥得紧紧的。青梧撩开她的袖口,看到那片红肿和清晰的水泡,眼泪“啪嗒”掉在了明玥手背上。
“傻孩子……”青梧的声音哽咽了,“烫着了怎么不说?疼不疼?”
明玥反而用没受伤的手去擦青梧的眼泪,小大人似的:“不疼!明玥是大孩子了,能给娘亲煎药了。”她凑近青梧,用额头抵着她的脸颊,小声说,“娘亲,等我长大了,就替你上战场。爹爹说你以前总受伤,以后我去打仗,你就在家烤红薯,再也不用受苦了。”
青梧抱着女儿小小的身子,泪湿了衣襟。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在边关,枪林箭雨中从未掉过泪,此刻却被女儿稚嫩的话戳中了软肋。这孩子哪里懂战场的凶险,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只要自己替娘亲扛起那份苦,娘亲就能好好的。
“好,”青梧哽咽着点头,把明玥搂得更紧,“等明玥长大了,娘就天天烤红薯给你吃,甜得能粘住牙。”
明玥咯咯地笑起来,在她怀里蹭了蹭:“那我现在还要给娘亲读兵书,等娘亲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哥哥们练武好不好?”
“好。”青梧吻了吻女儿的发顶,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的苦涩似乎被冲淡了些。
那天下午,明玥的手背被太医涂了药膏,缠上了薄薄的纱布。她却依旧抱着兵书,坐在青梧榻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偶尔碰到生僻字,就皱着小眉头问,声音里满是认真。
青梧靠在榻上听着,咳嗽似乎都轻了些。她看着女儿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弥漫着药味的凤仪宫,因为这个小小的身影,竟有了对抗病痛的勇气。
傍晚时分,萧景琰来看青梧,刚进门就看到明玥趴在榻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本兵书,纱布缠着的小手搭在青梧的手背上。青梧闭着眼,呼吸虽轻,却比往日平稳了些。
“陛下。”画屏轻手轻脚地迎上来,小声说了明玥烫到手还硬要端药的事。萧景琰看着女儿手背上的纱布,又看看青梧眼角未干的泪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软。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明玥,这孩子睡得很沉,嘴里还嘟囔着:“娘亲……不疼……”萧景琰的心像被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将明玥放到偏殿的小床上,他回到寝殿,坐在青梧榻边,握住她的手。青梧缓缓睁开眼,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轻声问:“孩子们都安置好了?”
“嗯,”萧景琰点头,声音沙哑,“明玥说,等她长大了,替你上战场。”
青梧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却带着笑意:“这孩子,哪懂这些……”
萧景琰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她懂。她懂什么是心疼,什么是想护着一个人。”他握紧青梧的手,“我们都懂。”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殿里,落在青梧的榻边,也落在偏殿明玥熟睡的脸上。药味依旧弥漫,却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因为有个小小的身影,用她笨拙的方式,为这满室苦涩,添了颗甜甜的蜜饯,也添了份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