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午后,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沈青梧靠在软榻上翻着《北疆舆图》,腹中的胎儿踢了她一下,力道比承煜当年更显活泼。她抚着小腹轻笑,刚要叫春桃取酸梅来,殿外就传来柳良娣温软的声音:“姐姐歇着吗?妹妹炖了些银耳莲子羹,想着姐姐许是爱吃。”
青梧抬眸,见柳氏穿着件藕荷色罗裙,鬓边簪着支珍珠步摇,身后的侍女捧着个描金食盒,笑盈盈地走进来,眉眼间的温顺瞧着倒比刚入府时真切了几分。
“劳妹妹费心了。”青梧放下舆图,语气平淡无波。这柳良娣近日常来正妃殿走动,或送些亲手绣的帕子,或说些宫闱趣闻,姿态放得极低,倒比刚来时那副精明模样讨喜了些。
柳氏亲手盛了碗莲子羹,递到青梧面前:“姐姐尝尝?加了些冰糖,太医说您如今不宜吃太酸的。”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淡淡的蔻丹,递碗的动作轻柔,倒真有几分伺候人的样子。
青梧抿了一口,甜而不腻,确实合口味。她抬眼看向柳氏,见她正专注地为自己剥着橘子,侧脸在窗影里显得柔和,心里却微微一动——这柳氏出身柳尚书府,柳尚书是朝堂上出了名的“墙头草”,她养出来的女儿,怎会是这般纯粹的温顺?
“妹妹近来倒是清闲。”青梧放下羹碗,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殿下前几日夸你抄的《金刚经》字好?”
柳氏剥橘子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不过是殿下体恤,随口夸了句。臣妾哪敢当?比起姐姐能帮殿下看舆图、理军务,臣妾这点本事实在拿不出手。”她这话捧得恰到好处,既抬高了青梧,又没显得自己太过卑微。
青梧笑了笑,没接话。柳氏见她神色缓和,又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昨日回府给母亲请安,倒听见些朝堂上的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什么事?”青梧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眼底的清明却未减分毫。
柳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了些,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听说……林侧妃的父亲,吏部林尚书,近来在朝堂上与殿下有些分歧。殿下想推行新的漕运章程,林尚书却联合了几位老臣,说章程太急,恐伤了商户元气,昨日在朝上还争执了几句呢。”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只留一副“随口提及”的无辜模样:“妹妹也是听父亲随口说的,许是记错了。姐姐莫要当真,更别让殿下知道是臣妾说的,免得殿下觉得臣妾多嘴。”
青梧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杯里轻轻晃荡。漕运章程是萧景琰近来最上心的事,前几日他回东宫时,还皱着眉说“有几位老臣从中作梗”,却没提林尚书的名字。这柳氏倒是消息灵通,连朝堂上的争执都知道得这般清楚。
她抬眼看向柳氏,见她正紧张地绞着帕子,仿佛真怕自己说错了话,心里便有了数。这哪是“记错了”,分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林尚书是林侧妃的父亲,柳氏此刻提起,无非是想借她的手打压林氏,顺便卖她个人情,好让她觉得自己“可用”。
“妹妹有心了。”青梧放下茶盏,语气依旧平淡,“朝堂上的事,自有殿下和大臣们商议,我们后宫女子,少掺和为好。”
柳氏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却还是笑道:“姐姐说得是,是臣妾多嘴了。”她起身福了福,“姐姐歇着吧,臣妾先回屋了,晚些再来看您。”
待柳氏走后,春桃忍不住道:“娘娘,这柳良娣怕是没安好心。林尚书反对殿下新政,她巴巴地来说给您听,不就是想让您去告诉殿下,借殿下的手收拾林侧妃吗?”
青梧拿起那碗没喝完的莲子羹,轻轻晃了晃:“她想借刀杀人,我偏不让她如意。”但她指尖却在榻边的小几上轻轻敲了敲——林尚书反对新政这事,她得记着,回头得提醒萧景琰多留个心眼。
傍晚萧景琰回东宫时,见青梧正对着一叠纸条出神,上面记着些人名和官职。他凑过去看,见其中一张写着“林尚书——漕运章程”,不由挑眉:“怎么想起查这个?”
“听柳良娣说的。”青梧抬头看他,把柳氏午后的话复述了一遍,“她倒是消息灵通,连朝堂争执都知道。”
萧景琰眼底闪过一丝冷冽,随即笑道:“柳尚书的女儿,自然盯着朝堂动向。她想借你的口告诉我,无非是想让孤厌弃林氏父女,好让她家在东宫的分量重些。”
“我知道。”青梧把纸条推给他,“但林尚书反对新政是真,这颗钉子,你得留意。”
萧景琰拿起纸条,指尖在“林尚书”三个字上重重一点:“放心,孤心里有数。”他握住青梧的手,见她指尖微凉,便用自己的掌心裹住,“往后她再说什么,你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青梧笑了:“我只当真对我们有用的。”就像这林尚书的事,不管柳氏动机如何,消息是真的,便值得留意。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晚风带着荷香吹进殿内。青梧看着萧景琰认真核对纸条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东宫的日子,倒像极了狼山的沙盘推演——每个人都是棋子,每句话都可能藏着机锋,你得看清对方的棋路,才能守住自己的疆土。
而柳良娣那碗甜腻的莲子羹,终究是成了她棋盘上,一颗被记下的、带着甜味的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