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巧合!
这是长期严苛训练下,已经融入骨血的肌肉记忆!
是北狄最精锐的“鹰眼哨”细作,在完成情报交接后,用以确认身份、平复心绪的固定掩饰动作!
她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以为固若金汤的军中,竟已像一张被蛀穿的破网。
当夜,楚云舒密令亲兵,将那位双目失明、却能将十年账目倒背如流的老账房孙瞎子请入中军帐。
“孙伯,”楚云舒亲自为他奉上一杯热茶,陶杯的暖意透过指尖渗入掌心,“不必看,用你的手,用你的心,告诉我,被烧毁的三仓账目,最后半个月的进出,可有异常?”
孙瞎子枯瘦的手指在温热的茶杯上摩挲片刻,随即被引到一堆焦黑的纸灰前。
他闭着眼,指尖在那些残破的灰烬上轻轻划过,如同抚摸琴弦。
纸灰簌簌剥落,发出细微如虫爬的沙响,每一道折痕、每一处烧灼的弧度,都在他指尖下还原成字迹。
帐内落针可闻。
良久,他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响起:“正月十七,北仓入库粟米三千石……正月二十三,调出八百石,余两千二百石……然账面所记,却是‘耗损八百石’……”
他每报出一笔,赵破虏的脸色就白一分。
“不是耗损,”楚云舒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是转移,我们的粮仓,成了敌军的粮仓,有人在用我们的粮食,喂饱北狄的豺狼,再用他们的刀,来砍我们的头。”
她霍然起身,走到沙盘前,抓起一枚代表主力的令旗,狠狠插在北狄主营的位置。
“传我将令!”她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拟定假令,三日后寅时,全军夜袭北狄主营,以火雷阵为先锋,掩护主力突进!同时,命旗语队,自明日起,在营外高地公开演练调度路线!”
赵破虏大惊:“将军,如此大张旗鼓,岂非……”
“我就是要他们看见。”楚云舒冷冷道,“鱼要咬钩,总得有饵。”
三更天,风雪扑帐,天地间一片死寂。
楚云舒独自一人藏身在营地西侧的了望塔顶,寒风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睫毛上已结出细小的冰晶。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启动,五感强化。”
一股熟悉的胀痛从太阳穴蔓延开来,如同细针攒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眩晕,任由意识沉入一片寂静。
起初是风声,接着是雪落屋檐的轻响,再然后,百步之内每一根帐篷绳索的震颤,都化作清晰的波纹涌入脑海。
远处哨兵的呵欠声、某个营帐中士兵翻身时毛毯摩擦的“窸窣”、甚至雪粒落在皮革盔甲上的“噗噗”轻响,全都纤毫毕现。
她凝神细听,将所有杂音过滤,只专注于西角营门的方向。
忽然,一丝极其轻微的异响钻入她的耳廓。
一个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串脚步声响起,轻得像猫。
但那衣摆摩擦的声音不对劲,不是寻常棉麻的“沙沙”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油性的“悉率”声——那是为了防潮防雪,在衣服内里裹了油布!
就是他!
楚云舒对着藏在塔下的传音竹筒,低语了两个字:“动手。”
几乎在同时,了望塔下的阴影里,赵破虏和他率领的十名亲兵如鬼魅般悄然滑出,像一张无声的网,朝着那个正准备翻越营墙的黑影合围而去。
那人身手矫健,察觉到危险时已晚了半步,刚要反抗,一柄冰冷的刀背已重重砍在他的后颈。
男子闷哼一声,当场被擒。
审讯帐内,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光影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歪斜扭曲。
火焰“噼啪”炸裂,火星四溅,热浪扑面而来,与帐外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被捕的细作被绑在木桩上,他一声不吭,只是用一双淬了毒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楚云舒,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他正是那个在军务堂第一个被楚云舒试探的文吏,影七。
楚云舒踱步到他面前,没有拷问,也没有威逼。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捏住了他左边袖口的第三颗扣子。
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缝线,比其他两颗明显更紧、更密,甚至有些发硬。
“你左袖这颗扣子的缝线,比其他两颗,紧了至少三分。”她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因为你要经常解开它,从藏在里面的夹层中取送密信。反复拆解,只能越缝越紧。”
影七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瞳孔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震惊。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怨毒:“我不是叛徒。我只是在向晏人,讨一个公道!二十年前,你们的军队屠我满门,烧我祠堂,如今却打着‘仁政’的旗号惺惺作态?”
楚云舒静静地盯着他眼中那深埋了二十年的恨意,缓缓道:“若我能查清当年血案,还你族人一个清白……你,愿不愿意换一次忠诚?”
影七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他死死地咬着牙,最终颓然闭上了双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审讯帐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风雪,仍在拍打着营帐。
帐内的死寂被一声炭火爆裂的轻响打破。
火星四溅,映在影七紧闭的眼睑上,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燃烧的夜晚——云阳村的屋顶在火光中崩塌,木梁断裂的噼啪声与妇孺的哭喊交织成炼狱的回响。
此刻,他睫毛剧烈颤抖,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的琴弦,泄露了内心惊涛骇浪般的震荡。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触感冰凉黏腻,滴在粗麻衣领上,洇开一圈深色痕迹。
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此刻却因一线微茫的希望而寸寸龟裂,显露出深藏的痛苦与茫然。
他的指尖无意识抠进掌心,指甲缝里嵌着昨日挣扎时留下的泥灰,疼痛让他清醒,却又无法确认这清醒是否真实。
楚云舒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对一个在仇恨的炼狱中煎熬了二十年的人而言,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风从帐外灌入,带着雪粒拍打脸颊的刺痛,她衣袂翻飞,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退的战旗。
她转身,掀开厚重的帐帘,冰冷的风雪瞬间涌入,吹得火盆里的炭火猛地一缩,发出“嗤”的一声哀鸣,余烬飘起,在昏黄光影中如灰蝶乱舞。
“将军!”守在帐外的赵破虏立刻迎了上来,皮甲在寒风中咯吱作响,目光投向帐内被绑在木桩上的影七,眼神中杀机毕露,“此等内贼,如何处置?是否用刑?”
“不必。”楚云舒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给他松绑,换身干净的兵服,找个伤兵营旁的普通营帐安置。一日三餐,照常供给,不必刻意看管,也别让他轻易死了。”
赵破虏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将军,这……这是为何?此人乃北狄细作,更是焚粮元凶,如此放任,岂非纵虎归山?”
“他现在不是虎,是一柄犹豫不决的刀。”楚云舒的目光越过赵破虏,望向茫茫雪夜中影影绰绰的营地轮廓,远处巡逻兵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节奏,像是命运缓慢逼近的倒计时。
“一把刀,是伤人还是伤己,取决于握刀的手。我要看看,他最终会选择握住谁的手。”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冷:“派两名最顶尖的暗哨,十二时辰轮换,远远盯着。我不要他们监视影七的行动,我要他们记下所有主动接近影七的人。”
赵破虏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楚云舒的意图。
这不是饶恕,而是更狠辣的放长线,钓大鱼!
“还有,”楚云舒补充道,“传令下去,自明日起,所有军务调令、粮草分配,一切照旧,仍由军务堂那几人经手。所有内容,由我亲自拟定,全部加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