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穹顶之上,并非石壁,而是一副以夜明珠和各色宝石镶嵌而成的浩瀚星图。
紫微垣居中,二十八宿环绕四周,星光流转,静谧而庄严。
晚风从通风口潜入,吹动悬挂的铜铃,发出极轻微的“叮铃”声,仿佛星辰低语。
郑元礼的嘲讽还在继续:“怎么?被吓傻了?我告诉你,这锁……”
“你很吵。”楚云舒淡淡地打断他,随即转头对老铁道,“笔墨伺候。”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由数个同心圆环和一根指针构成的奇特仪器——正是她前日连夜赶制的“简易浑仪”。
金属环上刻有度数,指针末端镶嵌一颗微型磁石,微微颤动,指向北方。
她单手托举浑仪,对照着头顶的星图,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圆环上拨动、计算。
火光映照下,她眉宇间凝着专注,唇齿轻启:“角、亢、氐、房、心、尾、箕……”
“这星图并非随意绘制,”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而是按先帝登基那夜的子时天象定格而成——那一夜,正是《遗卷》封存之时。我查过钦天监残档,今夜恰逢百年一度的‘天轨重合’,星位归原!”
老铁捧着纸笔,双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奋力记录她报出的一连串数字与方位。
“左转金环至‘亢宿’二度,右转木环至‘危宿’五度,水环对‘柳宿’……”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仿佛在解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算术题。
郑元礼的笑声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在装神弄鬼!”
楚云舒终于完成推演,收起浑仪,走到老铁面前,拿过记录的序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这不是神仙术,是几何。五行锁的转动角度,对应的是穹顶星图上二十八宿的精确方位。所谓的‘天地之理’,不过是天文学和数学罢了。”
说完,她亲自上前,按照序列,缓缓转动锁环。
“咔嚓……”木环归位,环间齿轮咬合严丝合缝。
随着最后一环“土”被轻轻旋入正确位置,一声清越的机括弹开声响起,如晨钟初鸣。
整个水晶椁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苏醒的巨兽,缓缓开启,露出了其中那卷被完美封存的《前朝格物遗卷》。
遗卷现世,光华内敛。
郑元礼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满脸死灰。
楚云舒拿起卷轴,缓缓展开。
第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致后世有志者:技术不亡,因人心不死。”
她快速翻阅,心神巨震。
卷中不仅有失传已久的“水力锻锤”、“风动鼓风机”等精密机械图纸,更有前代格物监满门被血洗的完整记录!
一桩被尘封百年的皇室秘辛赫然纸上——主谋,竟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父亲,那位以“仁德”着称的先帝!
她“啪”地合上卷轴,眼神冷冽如冰。
“云舒,”裴衍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此卷若公之于众,必将掀起滔天巨浪,朝堂必乱,天下亦会动荡。”
楚云舒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格物院的成员,声音坚定:“不急。现在,它还不是揭露真相的罪证,它只是我们格物院的‘第一课’。”
说罢,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遗卷中关于核心技艺的部分拆解开来,分装成五册,分别命名为《工技真解·锻造篇》、《工技真解·水利篇》……
她将书册郑重交到老铁、小蝶的母亲、沈砚归的师父等人手中,沉声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新学的传道者。将这些知识,传授给每一个愿意学习的弟子!”
众人热泪盈眶,躬身领命。
归途中,火把映照着石壁上尚未冷却的弩矢,尾羽仍微微震颤,仿佛仍在诉说刚才的凶险。
有人低声诵读刚刚分得的《水利篇》残章,声音轻却坚定;有人摩挲着手中的图纸,指尖抚过线条,眼中燃起久违的光芒。
楚云舒走在最后,回望那逐渐远去的水晶椁。
它依旧悬浮于水银之上,像一座沉睡千年的纪念碑。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直到脚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刺目的阳光猛然倾泻而下,她下意识抬手遮眼——那一刻,她终于真切感受到,黑暗之外,还有光。
风拂面颊,带着草木初生的气息,与地宫中腐朽的尘埃截然不同。
胸前那枚代表格物院院首身份的“格物令”在阳光下流转着淡淡金光,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就在此刻,她识海中的玉简轰然一震,一道无声的讯息浮现:
【天机感应已通】
【格物九章·推演篇 开启】
【请立首愿,以启大道之门】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京城的轮廓,暮色初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倒悬。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撼动时代的力量:“就叫……‘技可通神,民当为本’。”
话音落下,她身后的地宫石门缓缓闭合,最后一道机关“轰隆”一声彻底锁死,仿佛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千年封锁,终被一瞬击碎。
宏伟的蓝图已在她心中绘就,前所未有的变革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楚云舒的目光却微微一凝。
那座巍峨的京城,那盘根错节的朝堂,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旧机器,想要让它为新时代转向,首先要拧动的,是它最沉重,也最锈迹斑斑的齿轮。
而驱动这一切的,是名为“资源”的血液。
她的第一步,便是要从那座金銮殿里,拿到属于格物院的第一笔——启动的血液。
冰冷的现实如同三九天的寒风,刮过格物院空旷的工地,卷起一地尘土。
沙砾在石缝间簌簌滚动,刺骨的凉意顺着裤管爬上来,连呼吸都凝成白雾,在空中短暂地翻腾后消散。
户部送来的箱子被撬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并非三万两雪花银,而是三千两,上面还覆着一张薄薄的官票,轻飘飘的,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
纸面泛黄,墨迹干涩,指尖拂过时竟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极了枯叶被踩碎的声响。
工部尚书郑元礼的政令更是如一道催命符,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砖石木料行都对格物院关上了大门,工匠们的身影也一日比一日稀疏。
锤凿声渐歇,脚手架在风中发出空洞的“吱呀”呻吟,仿佛一座即将坍塌的骨架。
“没米下锅,没料动工,这楼……难不成要咱们用嘴吹出来?”老铁,这个干了半辈子的老工匠,一屁股蹲在工地上,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一块半截的青砖。
那砖棱角已被磨得圆钝,掌心传来粗粝的触感,像是在抚摸自己布满裂口的双手。
他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喉头滚动,却再发不出一个字。
然而,立于高台之上的楚云舒,神情却未见丝毫慌乱。
她指尖微凉,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但目光坚定如铁。
她的视线越过眼前萧瑟的工地,望向了更远处的城南荒地。
那里,如同一座座灰色的小丘,堆满了她前些时日反复试制后废弃的混凝土块。
日光斜照,那些灰黑色的残块表面反射出冷硬的光泽,裂缝中钻出几茎枯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一群沉默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