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整结束,压抑的气氛并未完全散去,但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份决绝。
血月调查队的惨剧……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座近在咫尺的黑暗宫殿。
没有更多言语,队伍再次集结,走出了这座奢华的府邸,来到了它连接宫殿主体的唯一通道前。
一座横跨在无底深渊之上的石桥。
桥身同样由漆黑的岩石砌成,宽阔得足以容纳数骑并行,两侧是雕刻着玫瑰的石质栏杆。
桥下是望不见底的、翻滚着幽暗雾气的虚空,仿佛连接着地狱的入口。
整座桥散发着一种古老、不容亵渎的气息,仿佛踏足其上,便是对宫殿主人的觐见。
众人踏上石桥,脚步声在空旷的深渊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们走到石桥中段时,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悠扬的鲁特琴音,从前方的桥面传来。
所有人瞬间警惕,武器下意识地抬起。
只见桥中央,那个穿着色彩斑斓旅行长袍、怀抱老旧鲁特琴的吟游诗人,正侧对着他们,面向桥侧的深渊方向,轻轻拨动着琴弦。
他似乎早就等在这里。
听到身后的动静,吟游诗人停止了弹奏,缓缓转过身。
还是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他的目光扫过戒备的众人,最后落在洛迦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神秘意味的弧度。
“又见面了,寻求命运的旅人们,”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却仿佛带着回声,“在这通往终焉与起源之地前,想听一首诗歌吗?”
他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一个空灵的音符。
“一个遥远的,名为《负罪的我》的故事。”
洛迦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吟游诗人每次出现,都伴随着关键的信息与转折。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诗歌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陈医生、李琦与洛迦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他们同样知道这个吟游诗人的诡异与重要。
“请讲。”洛迦沉声道。
吟游诗人微微一笑,后退半步,倚靠在冰冷的石桥栏杆上,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他修长的手指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弹奏出的并非欢快的曲调,而是一段低沉、缓慢、带着无尽寂寥与矛盾的旋律。
他开口吟唱,声音与琴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在深渊之上飘荡:
《负罪的我》
在永恒王座,独坐一位长者,
银杯盛满正义,冠冕象征规则。
他裁决万物,他界定光与暗,
岁月如长河,他是不动的岸。
但长河孤寂,岸石亦会冰寒,
光明的背面,阴影悄然滋蔓。
从他完美的躯壳,从他深邃的心渊,
分裂出另一个“我”,带着恶之花瓣。
那“我”代表放纵,那“我”渴望混乱,
是规则的反面,是秩序的梦魇。
长者知晓其存在,却未挥下利剑,
他闭上了一只眼,纵容其在心间。
因绝对的正义,是沉重的锁链,
而无尽的孤寂,需疯狂的装点。
他让“我”行恶事,他让“我”造罪孽,
所有的肮脏与污秽,都由“我”来承担。
他依旧是长者,高踞于王座之巅,
光耀如昨日,正义未曾改变。
只是夜深之时,他会望向深渊,
与那另一个“我”,共享无声的宴。
他说:“去吧,去肆虐,去将这平静打碎,
所有的诅咒与骂名,都将由你来背。”
“而我,将继续端坐,扮演永恒的光辉,
只因这漫长的生命……总需些罪恶来调味。”
诗歌的旋律缓缓消散,最后一个音符落入桥下的深渊,没有回响。
吟游诗人放下鲁特琴,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重新浮现,他看着陷入沉思的众人。
“故事,总是听完了,才知其意味,不是吗?”他轻声说道,仿佛意有所指。
随即,他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转身,抱着他的鲁特琴,沿着石桥,一步步走向宫殿那巨大的、如同吞噬一切巨口的正门,身影逐渐融入门内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石桥上,一片死寂。
那简短的诗歌,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
一位崇尚正义与规则的长者,因为无法忍受永恒的孤寂,从自身分裂出了代表“恶”的第二人格,并纵容其行事,将所有罪孽推于其身上,自己则继续维持着“光明”的表象……
这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故事,却像是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许多之前无法解释的迷雾!
守夜人口中阿加斯犯下的错,隐藏在幕后的、仿佛以玩弄命运为乐的黑手……
难道,这一切的源头,那位所谓的“永恒的血之王”,其本质,竟是如此?!
他是一个分裂的存在?是阿加斯为了排解永恒孤寂而刻意制造混乱与痛苦的……疯子?!
而他们,所有被卷入这场灾难的人,都只是他用以“调味”的牺牲品?!
这个推测太过骇人,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如果他诗歌中的长者指的是守夜人信仰的阿加斯,那他的阴暗面……我们即将面对的,将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其行为逻辑建立在极端扭曲与自私之上的……怪物。”陈医生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
“不,不会是这样的。”玛利亚摇着头,“阿加斯是正义的化身,不应该是诗歌中的长者。”
可前几位守夜人口中都提到了阿加斯犯下的错,分明与诗歌中的长者形象吻合。
辛雅仰头看着主人的困惑,朝怀里挤了挤。
“牢伽,你怎么看?”雷子凑近洛迦低声道:“我咋感觉是这混蛋在迷惑我们,故意编的。”
“到时候就知道了。静观其变吧。”洛迦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的血石隐隐发烫。
雷加斯特兄弟沉默地望向宫殿大门,灰袍下的拳头握得咔咔作响,“亵渎!”
李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无论前面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前进。”
“为了所有牺牲的人,也为了……一个答案。”
队伍再次开拔,踏着吟游诗人留下的足迹,走向那扇仿佛通往世界尽头的、巨大的宫殿正门。
门内的黑暗,如同实质,等待着将他们吞噬。
而诗歌中那位“长者”与“负罪的我”,或许就在那黑暗的最深处,等待着这场……他亲手导演的戏剧,迎来终幕。
……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宫殿正殿中回荡。
与外界哥特式的狰狞尖耸不同,宫殿内部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神圣的宏伟与空旷。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中,唯有下方被一种不知来源的、柔和而均匀的光芒所照亮,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大殿中央的景象所吸引。
那里,没有王座,没有祭坛,只有一个巨大的、矩形的水池。
池水清澈见底,仿佛最纯净的水晶。
而就在那清澈的池水之中,盛开着无数纯白的玫瑰!
它们簇拥在一起,花瓣舒展,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宁静而圣洁的光辉,与周围宏伟却冰冷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片白色花海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金色的长发如同阳光般铺散在清澈的水中,苍白的脸庞安详而美丽,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是弗丽嘉·斯珑·佩德里安!
最初的吸血鬼!
她此刻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睡美人,被无数白玫瑰温柔地托举、环绕着。
然而最能吸引众人目光的,莫过于水池边,那道漆黑的身影。
他身披一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全身铠甲,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如同暗夜本身,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一顶造型狰狞、如同某种恶魔颅骨般的头盔,将他面容彻底掩盖,只留下两道深不见底的阴影,仿佛其下空无一物,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空与虚无。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水池边缘,姿态却并非征战沙场的杀伐,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微微低着头,那狰狞头盔的朝向,正对着水池中央,那被无数纯白玫瑰簇拥、如同沉睡般的弗丽嘉。
仿佛一位永恒的守护者,在追忆着早已逝去的、某个宁静的午后时光。
这一刻,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吸……吸血鬼之王!” 雷加斯特兄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他认出了那身铠甲,认出了那标志性的、如同深渊般的气息!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终于见到了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这无数悲剧的源头,那位“永恒的血之王”!
那静谧、神圣的一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骤然破碎!
就在众人因认出吸血鬼之王而心神剧震,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沉睡的弗丽嘉和静默的守护者所吸引的刹那,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间隙。
不,甚至连眨眼的动作都未曾完成!
当他们的视线再次聚焦时,大殿中央的景象已然天翻地覆!
那巨大的、清澈见底的水池消失了!
那簇拥盛开的、圣洁无瑕的纯白玫瑰消失了!
那如同睡美人般安详躺卧的弗丽嘉消失了!
甚至连那静坐池边、散发着永恒与守护意味的吸血鬼之王,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大小、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腐臭气味的巨大血池!
池水粘稠、暗红,如同尚未凝固的、腐败的血液,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腻的、五彩斑斓的油污和一些无法辨认的、絮状的组织碎屑。
而在这令人窒息的污浊血水之下……
是尸体!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法计数的尸体!
它们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沉沦在血池之底,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极度的痛苦与扭曲!
有的四肢反折,如同被玩坏的木偶;有的胸腔被暴力破开,内脏不知所踪;有的头颅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有的则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寻求着微不足道的慰藉,却一同化为了这恐怖景观的一部分。
这些尸体大多早已腐烂不堪,露出森森白骨,与暗红色的血肉、浑浊的血水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而更让所有人血液冻结的是,
就在靠近池边,那相对“清晰”的层面,他们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些牺牲于此的血月调查队成员!
其中一具尸体,穿着破烂的守夜人灰袍,洛迦认出了他扭曲的面庞,是约翰!血月调查队的队长!
另一具尸体,身形魁梧,即便在死亡中,也隐约能感受到其生前的威严,他的灰袍上似乎还残留着代表裁决者身份的、更加繁复的银线纹路,是撒迦利亚!那位做出了残酷抉择的裁决者!
还有更多……他们之前只在囚室中见过骸骨,或是听巴兰提及名字的守夜人。
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
沉沦在这污秽的血池之底,与无数无名无姓的受害者一同,构成了这恐怖宫殿最真实、最残酷的核心装饰!
“约……约翰……撒迦利亚大人……” 雷加斯特兄弟的声音如同被撕裂的破布,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彻底崩溃的痛苦。
他踉跄着向前几步,几乎要扑到血池边缘,灰袍下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支撑了他无数岁月的信念与意志,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极致亵渎与残酷的景象彻底碾碎。
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几乎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被这瞬间的真相揭露冲击得面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
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最强的陈医生都忍不住撇过头去。
玛利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悯与愤怒。
辛雅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全身毛发倒竖。
洛迦死死盯着血池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尤其是约翰和撒迦利亚,手背上的血石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感。
原来……他们一直追寻的迷津核心,那位“她”的力量源头,竟是建立在这无边无际的死亡与痛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