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澜老人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那张冲洗出来的照片。
他凑近台灯,昏黄的光线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
照片上的火焰是静止的,但那熟悉的建筑结构却像活物一样,在他浑浊的眼球里疯狂扭曲。
“不……”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这不是教育局的档案室。布局不对,窗户的位置,还有那个烟囱……我都记得。”
林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这是‘思想净化委员会’的秘密焚毁点。”老人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混杂着恐惧与憎恨的火花,“我亲眼见过,就在街对面的阁楼上。他们不只烧档案,他们还烧日记……烧掉那些不该被记住的东西。”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回到书桌前,翻开一本厚重的手绘日记。
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钢笔和炭笔画满了过去几十年的街景与人像。
他翻到最新的一页,那是一幅刚刚完成的画。
画面上,一个戴着眼镜、斯文秀气的女人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粗暴地拖拽着,她的表情痛苦而决绝。
在画面的角落,老人用小字标注了一行日期和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听到他们说,有个‘危险记忆携带者’必须处理掉。”
林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日期上,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正是陆叙母亲失踪的日子。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拼凑出一个狰狞的真相。
1976年的那场所谓的记忆清洗行动,远不止是政治上的清算。
它是一场规模庞大的、以人为材料的实验,是未来那些精密时间技术的“原始训练集”。
他们用最残忍的方式,采集着人类最激烈的情感数据。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陆叙正坐在冰冷的工作室里。
空气中弥漫着数据过载后电子元件的焦糊味。
他绕过了层层加密协议,强行重建了“重生模拟舱”的后台日志。
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流过屏幕,记录着每一个实验体的失败。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同点:所有被判定为“失败”的个体,都在模拟的关键节点上,拒绝遗忘亲人的死亡。
他们宁愿在无尽的痛苦循环中崩溃,也不愿接受一个被修正过的、没有伤痛的“完美人生”。
系统日志冰冷地将这种行为标记为“逻辑缺陷”和“情感冗余”。
接着,一个编号为007的档案跳了出来。唯一的成功案例。
姓名:姚姗姗。
陆叙的瞳孔骤然收缩。
系统评价冷酷地写道:“情感剥离彻底,在模拟测试中,为达成最优结果,数次主动清除与亲人的情感链接。逻辑清晰,目标导向性强,适合作为新纪元管理者。”
“管理者……”陆叙低声咀嚼着这个词,胸中翻涌的怒火终于爆发。
他嘶吼着挥拳砸向显示器。
屏幕应声碎裂,电流发出“滋滋”的爆响。
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他的手臂窜遍全身,他被电得猛地后退,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破碎的扬声器里,竟断断续续地传出一段被隐藏在底层代码中的音频。
那是一个女人虚弱却温柔的声音,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声音。
“告诉叙儿,不要相信……不要相信完美修正……有些裂痕,才是真实的。”
那是他母亲临终前录下的最后一句话。
陆叙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为何宁愿选择死亡,也不肯交出最后的研究数据。
她早已预见到,这项被誉为人类文明最终解决方案的技术,最终只会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一行行可以被随意删除和修改的代码。
姚姗姗的公寓里,一片狼藉。
她几乎掀翻了父亲所有的遗物,终于在书房一个隐蔽的保险柜深处,找到了一本厚实的手写笔记。
封皮是黑色的硬壳,没有任何标题。
她翻开扉页,一行刚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记忆即权力,清除即仁慈。”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继续向后翻。
里面详细记录了父亲的研究理论和实践过程——如何利用知青返城、国企改制等重大社会创伤事件,大规模采集高强度的情绪数据。
那些数百万人的眼泪、愤怒、绝望,都成了训练“涟漪系统”预测模型的养料。
忽然,一张小小的照片从纸页间滑落。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烂漫。
是童年的她。
在照片旁边的那一页上,父亲用红笔标注着一行字:“S7号实验体,情感阻断成功。表现稳定,可进入下一阶段观察。”
S7号实验体……
姚姗姗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被烫到了一样。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她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
直到吐无可吐,她才撑着墙壁站起身,看向镜子。
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神空洞。
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镜子的深处无声地呐喊。
我到底是谁?
是父亲意志的执行者,还是另一本早就该被烧掉的账?
林岚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想知道真相,来江边公园。”
发信人是苏砚。
夜色下的公园空无一人,苏砚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身影几乎融入黑暗。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递给林岚一个文件袋。
“一份‘伦理审计脱敏报告’,”苏砚的声音像江面的冷风,“1976年,陆叙的母亲,当时最顶尖的心理学专家,曾实名举报姚振邦的项目涉嫌非法采集公民心理数据。结果,她反被诬陷泄露国家机密。”
林岚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几张复印件。
“真正的泄密者,”苏砚的视线投向远处,“是当时负责技术对接的顾明远。他为了换取整个家族的晋升通道,出卖了所有知情的同事,包括陆叙的母亲。”
林岚的心沉了下去。顾明远,顾小北的父亲。
“你以为他们在对抗命运?”苏砚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不,他们只是在用一代又一代人的牺牲,重复着同样的命运。”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微型存储卡,塞进林岚手中。
“这是‘凤凰计划’全部受试者的名单。去看看,第四个名字是谁。”
回到家中,林岚将存储卡插入电脑。
一个加密文件被解开,一份名单缓缓滚动而出。
001 陆叙
002 李茉莉
003 姚姗姗
004 林建国
林岚的呼吸在看到第四个名字时彻底停滞。林建国,她的父亲。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常年劳累后突发脑溢血病逝的。
但名单后面的备注残忍地戳破了这个谎言:早期试验体,在第七次记忆重置实验中,因脑部神经元大面积不可逆损伤,判定为脑死亡。
而在项目负责人的签名处,赫然签着一个名字:顾明远的妻子,顾小北的母亲。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顾小北总是在噩梦中,反反复复地喊着那句“对不起”。
他不是在为他自己的懦弱道歉,他是在替整个家族赎罪。
他从小就知道,他们家族的荣耀与安稳,是建立在无数个像她家一样的灰烬之上。
林岚关掉电脑,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走到阳台,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份她刚刚打印出来的名单。
纸张在火光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就像她父亲,还有名单上其他人的生命一样。
火光映着她平静的脸,她轻声说:“你们烧过的东西,我会一件件,替他们捡回来。”
话音落下,远处漆黑的天际,一道奇异的极光毫无征兆地浮现,幽绿色的光带缓缓流动,如同时间本身,在这一刻,终于睁开了它的眼睛。
火苗舔舐着林岚的指尖,带来一丝灼痛,她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灰烬飘散在夜风里。
远处的极光渐渐淡去,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城市永不熄灭的背景噪音。
她没有回屋,只是缓缓地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冰冷的地面,寒意顺着单薄的衣料,一点点侵蚀着她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