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岛礁石滩。
日头已经升高，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嶙峋的黑色礁石晒得发烫。湖水拍打着岸边，发出规律的哗啦声。
雷震霄带着水寨帮的弟兄和留守的战士，在礁石滩上焦急地等待着。
当看到那艘小艇摇摇晃晃地靠近，渔女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林逐欢踏上岸时，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世子！”雷震霄看着林逐欢那毫无血色的脸和虚浮的脚步，心都揪紧了。
“没……没事……”林逐欢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微弱，刚踏上实地，脚下便是一软，幸好被旁边的战士及时扶住。
牵机引的毒性虽因那剂草药粉末和林逐欢自身强韧的意志暂时没有再次猛烈爆发，但持续的虚弱、心悸和手脚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
渔女惊魂未定地站在一旁，脸上沾着泥灰和泪痕，看着被众人小心翼翼安置在一块相对平坦礁石上的林逐欢，又望了望湖面。很快，祁玄戈所在的灰船也缓缓驶近，在稍深的水域抛锚。
秦武和战士们押着被铁链捆得如同粽子、双腿扭曲、依旧在痛苦呻吟的鬼手苏文瑾下了船，又小心地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右臂绷带被鲜血彻底染红的祁玄戈踏上礁石滩。
“将军！”雷震霄看到祁玄戈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您这……”
“皮肉伤，死不了。”祁玄戈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但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礁石上的林逐欢。
看到林逐欢虽然虚弱，但意识还算清醒，他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
这一松懈，右臂那钻心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便如同滔天巨浪般将他淹没。
他身体晃了晃，闷哼一声，被秦武和另一名战士死死架住。
“快！拿金疮药！干净的布！”雷震霄急吼吼地吩咐手下。
祁玄戈却摆摆手，强撑着走到林逐欢身边，半跪下来，用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紧紧握住了林逐欢冰凉的手。
他的掌心也带着伤后的虚汗，却努力传递着一点温度：“感觉……怎么样？”
林逐欢看着他惨白的脸和那条触目惊心的右臂，桃花眼中满是心疼和自责，他反手用力回握住祁玄戈的手，指尖冰凉：“我……还好。你的手……”声音带着哽咽。
“无妨。”祁玄戈打断他，从怀中掏出那张从鬼手船上搜出的药方，递给雷震霄，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雷帮主，有劳！按这方子，立刻去岛上找齐这些草药！快！”他深知，林逐欢的情况，拖不得。
雷震霄接过药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药材名，有些挠头，但还是立刻拍胸脯：“将军放心！包在雷某身上！这岛上荒是荒了点，杂草野树多的是，兄弟们分头去找！”他立刻点了几名熟悉岛上地形的本地水寨兄弟，拿着药方分头行动。
祁玄戈这才任由秦武等人为他重新处理右臂的伤口。
解开被血浸透的绷带，露出下面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连见惯了血腥的雷震霄都忍不住皱眉。
清洗、上药、重新包扎，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剧烈的疼痛，祁玄戈牙关紧咬，额头上冷汗涔涔，硬是一声未吭，只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旁边礁石上的林逐欢。
林逐欢靠在冰凉的礁石上，闭着眼，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平复胸腔内那如同被无形丝线牵扯着的心悸。
他能感觉到祁玄戈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尽的担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心头酸涩又温暖。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西斜，将太湖染上一层瑰丽的金红色。
终于，雷震霄带着人回来了，手里捧着几大把新鲜的、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有些甚至沾着露水。“将军！找齐了！就是这几种！”
祁玄戈立刻起身，不顾秦武的劝阻，亲自走到水边，用左手仔细清洗那些草药。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因为右臂无法用力而显得别扭，但神情却异常专注。
清洗干净后，他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又寻了一块趁手的鹅卵石，开始一下下地、用力地捣碎那些草药。
笃、笃、笃……
沉闷的捣药声在寂静的礁石滩上响起，混合着湖水拍岸的声响。
林逐欢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地靠在礁石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的玄甲身影。
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勾勒出他冷硬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柔的侧脸轮廓。
他低着头，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对付着石臼里的草药，额角还有未干的汗珠。
那笨拙而认真的样子，与战场上那个杀伐决断、一往无前的冷面将军判若两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楚和庆幸，缓缓淌过林逐欢的心间，暂时压下了那恼人的心悸。
他苍白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笑意。
“咳咳……”他故意轻咳两声，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沙哑，“祁大将军……现在不仅会打仗，还会当郎中了？这捣药的架势……颇有几分悬壶济世的风范啊。”
祁玄戈捣药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仿佛没听见他的调侃，只是耳根似乎微微红了一下。
他继续专注地捣着，直到石臼里的草药被捣成深绿色的、散发着苦涩清香的黏稠药泥。
他仔细地将药泥刮进一个干净的竹筒里，又兑入少许干净的湖水，搅拌均匀。
然后，他端着竹筒，走到林逐欢身边，半跪下来。
“喝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他将竹筒递到林逐欢唇边。
浓烈刺鼻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林逐欢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他看了一眼那墨绿色的药汁，又抬眼看了看祁玄戈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知道这药再苦也得喝。
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就着祁玄戈的手，大口大口地将那苦涩至极的药汁灌了下去。
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好不容易喝完，林逐欢被那苦味呛得连连咳嗽，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他刚想抱怨一句“这比毒药还难喝”，嘴里却被塞进了一个微凉、带着甜香的东西。
是一小块蜜饯。不知祁玄戈何时准备的，一直小心地藏在怀里。
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苦涩。林逐欢含着蜜饯，愣愣地看着祁玄戈。
祁玄戈却已经别开了脸，仿佛刚才那温柔的动作不是他做的一般，只是耳根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
夕阳的金辉笼罩着两人。一个靠在礁石上，含着蜜饯，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怔忡和暖意；一个半跪在旁，侧着脸，刚毅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柔和了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林逐欢才低声开口，打破了这静谧而微妙的氛围，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祁玄戈。”
“端亲王三日后就要在京城登基，还要割让雁回、云中、朔方三城给北狄……”
“我们得回京城。”
祁玄戈猛地转过头，对上林逐欢那双此刻异常明亮、闪烁着决然光芒的桃花眼。
那眼神里，有对家国倾覆的忧虑，有对端亲王卖国的愤怒，更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破釜沉舟的坚定。
回京城。不是请求，是决定。
祁玄戈看着林逐欢依旧苍白的脸，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冰凉，又想起怀中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定鼎乾坤的鬼手账本。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