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日帖可汗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暮色中落下,带着草原特有的旷达与不容置疑的威严。京禧闻言,并未立即回话,而是依照中原礼节,微微敛衽,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宫礼,动作流畅自然,既显尊重,又不失天朝公主的身份。
“有劳可汗远迎。”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空旷之地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奉我大晟皇帝陛下之命,为两国睦邻友好而来,虽路途遥远,亦不敢言辛苦。”
她的回应得体大方,将个人情感完全隐于国家使命之后。勃日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那片灯火初燃的营地:“公主殿下一路劳顿,营中已备下薄酒暖帐,为殿下及诸位接风洗尘。请。”
“可汗盛情,却之不恭。”京禧微微颔首,在青黛与墨离一左一右的护卫下,随着勃日帖的步伐,从容地向草原营地行去。顾知微紧随其后,目光沉静地观察着营地布局、人员配置以及那些草原贵族们投来的、混合着好奇、审视乃至些许轻蔑的目光。
进入那顶最大的金顶王帐,内部空间极为开阔,地上铺着厚实的狼皮与织毯,中央设有巨大的青铜火盆,炭火正旺,驱散了北地的寒意。帐内已按草原礼俗设下宴席,主位自然是勃日帖,其下左右分列,坐着一些显然是部落首领或王庭重臣的人物,皆身着盛装,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这位来自南方繁华之地的公主。
京禧被引至勃日帖右手边最尊贵的客位坐下,青黛与墨离如影随形,立于其座后。顾知微则被安排在稍下首的位置,便于观察与应对。
宴会伊始,勃日帖并未过多寒暄,直接举杯,用草原语高声道:“今日,大晟昭宸公主驾临,乃我草原之幸!愿此杯酒,敬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亦敬两国永息干戈,共享太平!”
帐内众人齐声附和,声震帐顶。京禧亦端起面前以银杯盛放的马奶酒,面不改色地浅啜一口。酒味腥辣冲鼻,与她平日饮用的蜜酒、果酒大相径庭,但她神色如常,未露半分异样。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一位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部落首领端着酒碗站了起来,目光直射京禧,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公主殿下从南边来,那里听说都是高楼华屋,吃的是精米细面,穿的是绫罗绸缎。不知到了我们这苦寒之地,吃不吃得惯牛羊肉,喝不喝得惯马奶酒,睡不睡得惯皮帐子?”
这话语带着明显的挑衅与试探。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京禧身上。
京禧放下银杯,抬眼看向那位首领,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声音依旧平稳:“这位首领多虑了。世间万物,各有其长。中原稻米养人,草原牛羊肉食亦能强健体魄。京禧既来此,便愿入乡随俗,体会草原风情,学习草原智慧。至于居住,”她目光扫过宽敞温暖的王帐,语气真诚,“此帐稳固温暖,能遮风避雨,已是极好。心之所安,便是吾乡。”
她这番回答,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差异,又表达了尊重与融入的意愿,更点出“心安”之境,格局立显。那虬髯首领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看似娇柔的公主竟有如此气度与言辞,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讪讪坐下。
勃日帖可汗将一切看在眼里,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他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开,询问起京禧一路上的见闻,巧妙地化解了方才的微妙气氛。
宴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期间不乏其他试探与好奇的目光,但京禧始终保持着那份温和的坚定与得体的应对,让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草原贵族,渐渐收起了几分随意。
宴席散后,京禧被引至一处专门为她准备的、装饰更为精致些的营帐休息。帐内用具一应俱全,甚至贴心地准备了中原样式的茶具。
顾知微跟随入内,低声道:“殿下,此处并非王庭,只是临时迎亲营地。观其布局与人员,防卫森严,但亦鱼龙混杂。我们需更加谨慎。”
京禧点头,卸下略显沉重的外袍,坐在铺着柔软毛皮的榻上,揉了揉眉心:“我知道。勃日帖在此迎亲,而非让我直入王庭,本身便有考量。一则显示重视,二则……或许王庭之内,也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初来乍到,步步为营方是上策。”
她沉吟片刻,又道:“知微,明日你设法与营地中那些看似地位不高的仆役或商人接触,不必探听机密,只了解些风土人情、部落间的大致关系即可。我们带来的药材和布匹,可以酌情赠予一些给附近看起来贫苦的牧民,但需做得自然,不可刻意。”
“是,殿下。”顾知微领命,心中暗赞京禧心思缜密,懂得从细微处着手,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