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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5章 史料中的沉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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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图书馆的地方文献室里,王蓉找到了她要的东西——1970年《红旗公社农业学大寨简报》合订本。泛黄的油印纸张上,第三期头版有一篇报道:《铁姑娘突击队奋战狼窝沟,七天七夜劈山造田》。

报道配了张模糊的照片:十几个年轻姑娘扛着铁锹站在新修的梯田上,个个扎着短辫,挽着裤腿。王蓉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第二排左边第三个——虽然像素粗糙,但那眉眼、那抿嘴的神态,分明是年轻的母亲李明珍。

她心跳加快了。用手机拍下照片,放大细看。母亲那时大概十八九岁,脸庞比现在饱满,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锐气。照片说明写着:突击队副队长李明珍带病坚持劳动,轻伤不下火线。

王蓉想起小时候,母亲小腿上那道长长的疤。她问过怎么来的,母亲总说干活不小心磕的。现在她对着照片想:也许就是在狼窝沟劈山时留下的。

她继续翻简报。后续几期连续报道铁姑娘突击队的事迹:春耕时日夜轮班灌溉,夏收时创下人均日割麦两亩的纪录,秋冬季又转战水利工地。在1971年的一篇年终总结里,她看到这样一段:

突击队全年出勤率百分之九十八,人均劳动工分达到男劳力的百分之八十五,创全公社妇女劳动效率新高。队长李明珍被评为三八红旗手。

百分之八十五。王蓉想起郭家沟小脚老人的五分(男劳力的百分之五十),想起祖母半劳力受限的评定。母亲这一代,确实向前跨了一步——至少在劳动价值的官方认定上。

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报道都强调铁姑娘们不要照顾、不搞特殊,甚至在生理期也坚持下水田、抬石头。一篇报道里这样写:有人劝李明珍例假期间休息,她当场拒绝:男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

王蓉放下简报,感到喉咙发干。她想起自己初潮时的恐惧和不适,母亲只是淡淡地说:女人都要经历这个,忍忍就过去了。现在她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重量——那是一代女性用身体硬扛出来的生存哲学。

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我在县图书馆,看到你年轻时的照片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什么照片?

红旗公社的铁姑娘突击队。你是副队长。

母亲笑了,笑声有点干涩。那些陈年旧事……你查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那时候的事。王蓉尽量让声音平静,狼窝沟劈山造田,你真干了七天七夜?

差不多吧。母亲的声音远了点,像是在回忆,白天挖土抬石,晚上就睡在工棚里。后来下大雨,山体滑坡,我们又抢险……

你腿上的疤,是哪时留下的?

嗯。抬石头时滑倒了,石头滑的。卫生员给简单包了下,第二天照样上工。母亲顿了顿,你爸——那时候还不是你爸——他偷偷塞给我两个煮鸡蛋。

这是王蓉第一次听母亲主动提起和父亲的往事。

那……铁姑娘这个称号,你喜欢吗?

电话里传来长长的叹息。什么喜欢不喜欢。那时候讲究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这帮姑娘就憋着劲要证明女人不比男人差。工分评得高,年底分红多,在娘家腰杆就硬。你姥姥总说:我闺女挣的工分顶个小子。

但很累吧?

累?那时候谁不累?母亲的声音忽然有了力道,男人也累。但男人累了可以抽烟、骂娘,我们累了还得注意营象,不能叫苦叫累,不然就是娇气。有一次我发烧三十八度多,还坚持挑了整天土,晚上晕倒在工棚里。醒来后队长夸我好样的,我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王蓉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她注意到母亲话语里的矛盾:既自豪于曾经的坚韧,又隐约透露出被那个标签束缚的疲惫。

妈,你后来为什么不当突击队长了?

七三年吧,和你爸定了亲。婆家说快过门的人了,别总在外面冲锋陷阵。公社也有议论,说铁姑娘太要强,以后不好过日子。母亲的声音低下去,我自己也……累了。看见身边姐妹陆续嫁人,有的怀孕了还下地,结果流产。我怕了。

王蓉想起档案里那些产期零工分的记录。原来母亲那一代铁姑娘面临的困境是双重的:既要证明女人能顶半边天,又无法摆脱生育带来的身体风险和工分损失。

那你后悔过吗?当铁姑娘那些年。

不后悔。母亲回答得很快,要不是那几年拼出点名堂,我嫁不到你爸这样的好人家——他是正式工,吃商品粮。娘家也因为我多分了粮,弟弟妹妹能吃饱。她停了停,只是有时候想,如果那时候能像你现在一样读书……

话没说完,但王蓉懂了。

王蓉握着发烫的手机,在阅览室坐了许久。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慢慢拉长。

她重新翻开简报,找到1974年的一期——那时母亲应该已经结婚。在第四版不起眼的位置,有段简讯:原铁姑娘突击队副队长李明珍同志婚后继续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日前产下一女婴,母女平安。

那是姐姐王玲出生的消息。短短两行字,宣告了一个女性从铁姑娘到母亲的身份转换。而王蓉注意到,报道再没提过母亲的工分数据。

她合上简报,在笔记本上写道:

母亲李明珍的铁姑娘岁月(约1969-1973):

1. 劳动成就:工分达到男劳力85%,创纪录,获表彰。

2. 身体代价:超负荷劳动,经期无休,永久性伤疤。

3. 性别困境:必须证明不比男人差,但不能显得太要强;劳动价值被认可,但生育成本自行承担。

4. 代际进步:较祖母一代,有了更多公共空间和官方荣誉。

5. 代际局限:仍受婚嫁规范约束;铁姑娘身份具有时效性(婚前)。

6. 情感线索:她教童年的王玲唱铁姑娘歌——试图将这份坚韧传递给女儿。

7. 残酷的对称:她曾经妇女能顶半边’的实践者,却对女儿王玲的失语无能为力;她曾打破女人不行的偏见,却劝我‘研究她能当饭吃?。

历史不是直线进步。母亲这一代向前迈了一步,但这一步的代价,以及这一步之后的停滞,需要被看见。

写完这些,王蓉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夕阳把街道染成橘红色,她走在熙攘的人流中,突然想起母亲小腿上那道疤的样子——像一条浅白色的河流,凝固在皮肤上。

那是铁姑娘岁月的最终印记:一个伤痕,一种坚韧,一份无法言说的复杂遗产。而这份遗产,正通过血脉和沉默,传给了她和姐姐王玲。

明天她要开始撰写论文初稿。标题她已经想好了:《从王氏到铁姑娘再到失语者:中国农村女性劳动价值的代际变迁(1950-2000)》。

但此刻,她只想再给母亲打个电话,不说研究,只问问:今晚家里吃什么?爸的腰疼好点没?那些铁姑娘的歌,还能再唱几句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