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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5章 史料中的沉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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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档案馆的库房比编修室更冷。

王蓉裹紧外套,看着管理员从铁皮柜深处搬出三册用牛皮纸包裹的账簿。纸张边缘已脆化,像风干的落叶。

一九六九到一九七一,向阳公社第三生产大队的工分总账。管理员吹了吹灰尘,只能在这里看,不能拍照,抄录要登记。

账本摊开在铺着绿绒布的阅览桌上。

王蓉戴上白棉布手套,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一股时间的凉意顺着神经爬上来。

最初的几页是端正的钢笔字。

王保国,男,整劳力,十月出工二十八天,日工分十分,合计二百八十分。

李建军,男,整劳力,十月出工三十天,日工分十分,合计三百分。

名字整齐排列,性别、劳力等级、出勤天数、日工分值、总分,五项构成一个劳动者的全部档案。

她翻得很快,目光在性别栏扫过。

连续二十几页,几乎全是男。

直到翻到十一月的附录页,字迹开始潦草,纸张也换成更粗糙的黄色土纸。

在页面最下方,出现一小块拥挤的记录:

李氏(王保国家),女,半劳力,十月出工十五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九十分。

张氏(李建国家),女,半劳力,十月出工十二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七十二分。

赵秀英(寡妇),女,半劳力,十月出工十八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一百零八分。

王蓉的呼吸放慢了。

她抽出笔记本,画了一张简单的表格。

横向是月份,纵向是姓名、性别、劳力等级、日工分、出勤天数、总工分。然后开始逐页抄录。

数字逐渐堆积出令人窒息的规律。

第一,女性几乎从未作为独立个体出现。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记录,姓名栏写的是某某氏,括号里标注所属家庭。那个括号像一枚小小的镣铐,把女人锁在男人的名字之后。即便是少数有全名的女性——如赵秀英——也必定附带身份标签:寡妇。

第二,性别直接决定劳力等级。

所有男性,只要成年,清一色整劳力。

所有女性,无论年龄,几乎全是半劳力。偶有整劳力评价的,只出现在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中,且一旦结婚,下一季的账本上必定降为半劳力。

第三,工分价值系统性的差异。

男性整劳力,日工分十分。

女性半劳力,日工分六分——正好是男性的百分之六十。

王蓉用笔尖点着这组数字,忽然想起张教授在课堂上讲过的话:权力的微观物理学,往往就藏在最枯燥的数字分类里。六成,这个比例不是偶然,它传递的潜台词是:女人的劳动价值,天生就只有男人的六成。

她继续翻。

一九七零年的账本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明珍(王建国家),女,半劳力,三月出工二十二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一百三十二分。

王蓉的手指停在母亲的名字上。

二十二天。那个月有三十一天,也就是说,母亲出工了二十二天。她迅速往前翻找父亲王建国同月的记录:王建国,男,整劳力,三月出工三十天,日工分十分,合计三百分。

母亲出工二十二天,父亲三十天。

那空缺的九天去哪里了?

王蓉闭上眼睛,想象一九七零年三月的北方农村。春寒料峭,土地开始解冻。生产队要送肥、整地、准备春播。一个年轻妇女——那时母亲应该还不到二十岁——请了九天假。这是什么原因?生病?不可能,小兵是不敢请假的。回娘家?但外婆家就在邻村,不需要九天。

她忽然明白了。

那应该是月经期。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经期叠加了严重的痛经或不适。村里的女人私下流传着经验:实在撑不住时,就去找妇女队长说一声。没有病假条,没有正式记录,只是在工分账上少几天出勤,少几分收入。而男人,除非重病,否则不会因为身体周期性原因缺席劳动。

母亲从未提过这些。

她只说过:那时候干活苦,但大家都一样。

王蓉继续往下抄录。

一九七一年夏收的账页上,出现了一个刺眼的记录:

王氏(李二狗家),女,半劳力,七月出工零天,日工分零分,合计零分。

备注栏有一行小字:产期。

整整一个月,零工分。

王蓉迅速查找这个李二狗的同期记录:出工三十一天,满分。

她往后翻了一个月,找到王氏八月的记录:出工五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三十分。备注:产后,半休。

五天后,九月记录:出工二十天,恢复正常。

王蓉在笔记本边缘快速计算:

七月零收入,八月仅三十工分(约合三角钱),九月恢复但仍有十天缺席。假设生产队年终按工分分粮,这个家庭将面临严重的缺口。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家庭中的女性完成了一次生育。

她感到胃部一阵紧缩。

这不是个案。她连续发现五例类似的产期零工分记录,时间分布在不同年份,模式完全一致:女性生育当月零工分,次月极低工分,第三个月基本恢复。没有任何补贴,没有任何照顾性工分,仿佛生育是一项纯粹的个人事务,与集体劳动无关。

而所有这些女性的丈夫,在妻子生育当月,无一例外全勤。

窗外的光线渐渐斜了。

王蓉揉揉酸涩的眼睛,看着桌上摊开的账本和写满的笔记本。数字是冰冷的,但冰冷的数字拼凑出的,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女性被系统性地低估、被隐形、被捆绑的一生。

她忽然想起祖母。

那个小脚女人,连半劳力都评不上,只能在家庭内部从事无酬劳动。她的名字,可能从未出现在任何官方账册上。

电话在口袋里震动。

是周文。

怎么样?档案里挖出宝藏没?他的声音明亮,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背景音。

王蓉走到走廊,压低声音:在看工分账本。触目惊心。

怎么说?

女性劳动被系统性低估。日工分只有男性的六成,出勤记录里隐藏着月经期、产期的缺失,但没有任何补偿机制。还有,绝大多数女性不以全名出现,而是某某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在看的是经济账本,但它记录的是权力关系。周文的声音严肃起来,工分制号称按劳分配,但劳的定义权掌握在谁手里?谁来决定什么样的劳动值十分,什么样的只值六分?又是谁来决定,生育不算劳动?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王蓉靠着冰冷的墙壁,这些数字背后有一整套观念:男人的体力劳动是正经劳动,女人的家务、生育是自然义务。所以前者有价,后者无价——或者说,价格为零。

福柯说的,权力生产知识。周文说,这套工分体系生产了一套知识:女性的劳动价值天生较低。而这套知识又反过来巩固权力结构。

王蓉望向窗外。县城的街道上,几个中年妇女正蹲在路边卖菜。

但周文,我坐在这里分析权力结构时,我母亲——李明珍——她的名字就躺在这本账册里。她真实地损失了那些工分,真实地度过了那些忍着腹痛下地的日子。理论能解释这一切,但理论能偿还她吗?

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

不能。理论不能偿还任何人。但理论可以让更多人看见,让后来的人问一句:凭什么?

挂断电话后,王蓉没有立刻回到阅览桌。

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长。

回到桌前,她翻开最后一本账册——一九七二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前夜。

在最后一页的角落,她看到一行用铅笔写的、几乎被擦掉的小字:

今日决算,赵秀英户缺口粮一百二十斤。其自言:明年让闺女也下地,挣足工分。

王蓉的目光停在闺女两个字上。

那个没有在账本上留下名字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她真的下地了吗?挣足工分了吗?

还是像母亲李明珍一样,像姐姐王玲一样,像千千万万个名字被写在括号里、工分被打折的女性一样,走入另一套看似不同、实则同构的评估体系?

管理员来提醒闭馆时间。

王蓉仔细包好账本,归还,在借阅登记表上签下名字和时间。

走出档案馆时,县城已经华灯初上。

她抱着笔记本,觉得怀里沉甸甸的——不是纸的重量,是无数个六分、无数个零天、无数个括号里的人生重量。

回到招待所房间,她摊开笔记本,在今日记录的末尾写下:

史料中的沉默,首先体现为名字的消失(某某氏),其次体现为价值的折扣(60%),最终体现为生命经验的彻底隐形(产期=零)。但沉默并非无声,它只是被编码在另一套语法里。今天的任务:破译这套语法。从‘工分后的女性名字’开始。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行:

母亲李明珍,一九七零年三月,出工二十二天。那缺失的九天,我听见了。

窗外传来夜市摊贩的叫卖声,鲜活、嘈杂、充满生存的韧性。

王蓉关上笔记本,决定明天继续。

她要找出更多名字,听见更多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