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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4章 归乡的观察者(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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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晚上九点打到村口小卖部的。

王蓉特意选了这个时间——周文说过他晚上通常在实验室或宿舍,容易找到;而且晚上长途话费便宜些。尽管如此,站在小卖部那部红色的、用胶布缠了又缠的公用电话前,她心里还是揪了一下:每分钟三毛钱,说二十分钟就是六块钱,够买三斤猪肉了。

刘婶——小卖部的主人,不是妇女主任那个刘婶——正在看电视,看见她来,熟门熟路地把电话机往柜台外推了推:打长途?给你那个大学同学?

嗯,请教点学习上的事。王蓉含糊地说,插进Ic卡。

拨号时手有些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她攒了一肚子的话、一脑子的困惑、一胸口无处安放的震撼,急需一个能听懂的人来承接。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喂?周文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有键盘敲击声,应该是在用电脑。

周文师兄,是我,王蓉。

王蓉!周文的声音立刻清晰起来,键盘声停了,在村里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王蓉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以前没注意的东西。

慢慢说。周文的声音很稳,我这边不着急,你尽管说。

于是她开始说。语速很快,像决堤的水,把过去七天积攒的所有观察、困惑、震撼一股脑倒出来:

葬礼上性别的空间隔离——男人在院子中央决策,女人在边缘执行。

权力的毛细血管——从说话句式到身体姿态的微观规训。

妇女主任刘婶那句夹心饼干的无奈。

春梅被家暴后只能跑到妇女主任那里哭一场再回去的无力。

还有她自己——作为研究者,作为妹妹,那种撕裂感:既要用学术的眼光解剖这一切,又要用妹妹的心去疼;既想保持客观的距离,又无法不被卷入这些具体而微的痛苦。

她说得很乱,时常跳跃,有时说到一半卡住了,需要深呼吸才能继续。但周文没有打断,只是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说完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喝水了吗?周文突然问。

啊?

说这么久,嗓子该干了。先喝口水。

王蓉这才感觉到喉咙的干涩。她从柜台要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好了。她说。

好。周文的声音重新传来,首先,我要告诉你:你观察到的这些,不是不正常,是常态。在绝大多数中国农村,性别权力结构就是这样运作的——公共领域男性主导,私人领域男性同样主导,女性被分配在执行、服务、情感劳动的岗位上。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王蓉心上。

你提到福柯的规训,周文继续说,但你有没有发现,乡村的规训和福柯分析的监狱、学校不太一样?它更隐蔽,更软性,通过人情、面子、辈分、孝道这些本土概念来运作。比如,为什么春梅挨打后不报警?不是因为不知道可以报,而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孩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些话语比法律条文更有约束力。

王蓉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了。对,就是这样。她观察到现象,但周文帮她点出了现象背后的文化机制。

那妇女主任的无力呢?她问,她不是有职位吗?不是应该帮助妇女吗?

周文叹了口气——王蓉第一次听见他叹气。这就是中国基层妇女工作的困境:制度性职位遭遇非制度性权力。妇女主任的职位是制度赋予的,但她在村里真正的影响力,可能还不如一个辈分高的老太太。因为村里的权力基础是血缘、地缘、人情网络,不是职务。

他顿了顿:而且,妇女主任往往自己就是这套权力结构的产物和受益者——比如你提到的刘婶,她丈夫是村支书,她的地位一部分来自丈夫。让她去挑战这套结构,等于挑战自己的生存基础。所以她会劝和、会安抚,但不会真正对抗。

电话线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王蓉看着小卖部窗外漆黑的夜,远处有零星的狗吠。

那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坐在这里,观察、记录、分析,但改变不了什么。姐姐还是每天要去溪边坐十五分钟才能喘口气,春梅下次挨打可能还是无处可去。我的研究……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她问过母亲,问过自己,现在问周文。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是一个让她继续走下去的、不那么完美的答案。

周文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到王蓉以为断线了,他才开口:

王蓉,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你的研究‘可贵’在哪里吗?

你说……因为我的问题是真的。

对。周文的声音很认真,你现在经历的困惑、无力、撕裂,恰恰证明了你的研究是真的——你不是在书斋里凭空想象,你是真的在泥地里打滚,真的在面对活生生的人的痛苦。

电话线里的电流声似乎小了,周文的声音更加清晰:

至于意义……让我告诉你我在陕西田野调查时的一个故事。

他开始讲:

去年冬天,他在陕北一个村子做留守妇女研究。有个叫秀莲的女人,丈夫在山西挖煤,三年没回来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种十亩地,伺候瘫痪的婆婆。最困难的时候,她三天只睡了五个小时。

我去访谈她,周文说,她一开始很戒备,只说都好,没事。直到有一天,她小儿子发高烧,我帮她背孩子去镇卫生院。路上她突然哭了,说周老师,我撑不下去了。

后来呢?王蓉问。

后来我什么也做不了。周文的声音有些涩,我不能替她种地,不能替她照顾婆婆,不能把她丈夫叫回来。我能做的,就是听她说,把她的故事记下来。访谈结束后,我跟她说:秀莲姐,你的苦,我记下了。虽然现在可能没用,但至少,以后如果有人想了解留守妇女的生活,会知道有人这样活过。

他顿了顿:你猜她怎么说?

王蓉屏住呼吸。

她说:周老师,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事,我跟村里人说,他们嫌我烦;跟我娘家说,他们让我忍。你是第一个认真听、还说要记下来的人。

小卖部的灯泡在头顶发出昏黄的光,几只飞蛾围着灯罩打转。王蓉感觉眼眶热了。

我的研究最后成了一份报告,交了差,拿了学分。周文继续说,对秀莲的生活,可能没有任何改变。但对我自己,改变是巨大的——我再也没法轻飘飘地说留守妇女是个社会问题,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背后是秀莲三天只睡五个小时的疲惫,是她儿子发高烧时她的绝望,是她哭完后擦干眼泪继续下地的坚韧。

电话线里传来他喝水的声音。

所以,王蓉,你的研究意义可能有两个层面。他的语气恢复了学术性的清晰,第一,学术层面:你正在生产关于中国农村女性生存状态的一手知识。这些知识未来可能影响政策、影响研究、影响公众认知。虽然缓慢,但有价值。

第二,个人层面——对你,对被研究者。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对你来说,这个过程在塑造你作为研究者的伦理感和方法论自觉。对被研究者来说,你的倾听本身,可能就是一种有限的、但真实的慰藉。就像秀莲说的谢谢你听我说。

王蓉的眼泪掉下来了。她赶紧侧过身,不让柜台后的刘婶看见。

可是……她声音哽咽,可是我姐……我看着她受苦,却帮不了她……

谁说你帮不了?周文反问,你坐在溪边理解她的十五分钟,你认真听母亲讲奶奶的故事,你把姐姐在青石板上的刻痕拍下来——这些不是帮助吗?也许不是物质上的帮助,但是理解上的陪伴。你正在学习用她的方式理解她的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连接。

电话机屏幕上的数字在跳动:18分47秒。已经五块多钱了。

周文师兄,王蓉擦了擦眼泪,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该……保持多远的距离?太近,怕被情感吞没;太远,怕变得冷漠。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周文说,我的经验是:在田野中,允许自己感动、愤怒、无力——这是人性。但回到书桌前,要努力保持分析的清醒。就像你游泳:在水里要感受水的温度、阻力、浮力;上岸后要反思动作、调整呼吸、规划路线。既不能怕水不下水,也不能一直泡在水里不上岸。

这个比喻让王蓉心里一亮。

最后一点,周文说,保护自己。田野调查是情感劳动,会消耗人。如果觉得撑不住了,就停下来,回学校,我们讨论。研究可以重做,人不能垮。

电话机发出嘟的提示音——还剩一分钟。

我该挂了。王蓉说,话费……

好。保持联系。有什么随时打电话或发短信——村里有信号吧?

时有时无。

那就写信。不急,慢慢来。

谢谢你,周文师兄。

不谢。保重。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单调而空洞。王蓉拔出Ic卡,看着屏幕上最后的数字:19分58秒。五块九毛四分。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脑子里回响着周文的话:常态……文化机制……制度性职位遭遇非制度性权力……理解的陪伴……既在水里感受,又上岸反思……

刘婶从电视上移开目光:打完了?你同学说啥了?

王蓉转过身,脸上还有泪痕,但眼睛是亮的。他说……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很凉。她抱紧双臂,脚步却比来时轻快。

星空很好,银河横过天际,像一道发光的伤疤。她想起周文说的秀莲,想起姐姐,想起春梅,想起葬礼上那些无声的女人。

她帮不了所有人,改变不了结构。但至少,她可以认真听,可以诚实记,可以努力理解。可以像周文对秀莲那样,对姐姐说:你的苦,我记下了。

也许这不够。但在不够中做到能做的,就是她此刻的意义。

回到房间,她打开田野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与周文远程讨论收获:1. 确认观察:乡村性别权力是常态运作,通过人情、面子等本土概念规训。

2. 理论深化:制度性职位 vs 非制度性权力框架解释妇女主任的无力。

3. 伦理定位:研究的意义不仅是学术生产,也是理解的陪伴——倾听本身有价值。

4. 方法论:允许田野中的情感投入,但需保持书桌前的分析清醒。像游泳:既在水里感受,又上岸反思。

5. 自我关照:研究是情感劳动,需设置界限,保护自己。

决定:继续田野,但调整心态——不苛求改变,珍视理解。从明天起,更聚焦于倾听而非解剖。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窗外的村庄已经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

她想起周文最后说的保重。

是的,要保重。不仅为完成研究,更为那些她正在倾听的人——那些把苦楚说给她听的人,需要她好好记住,好好讲述。

而她的讲述,就从这一个个具体的、疼痛的、沉默的夜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