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号” 医疗舱。
大剂量的镇静剂如同浓稠的黑色淤泥,将沈墨尘的意识牢牢拖拽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
没有连贯的梦境,没有清晰的幻象,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在这片混沌中凝固,失去了流逝的意义。
监测仪器屏幕上,代表他生命体征的曲线平缓得近乎刻板,只有偶尔轻微的波动,证明这具躯体还在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活动。
然而,在这片药物强制维持的虚假平静之下,某种更加深沉、更加顽固的东西,正如同深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他破碎的精神世界中艰难地凝聚力量。
那不是清晰的思维,不是具体的记忆,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 本能。
一种被林薇那番 “苏冉已死” 的残酷宣告彻底激发,却又无法随着之前的嘶吼与挣扎一同宣泄出去的、沉淀到意识最底层的执念。
苏冉。
死了?
不。
这个认知如同最坚硬的花岗岩基石,牢牢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外界的 “事实” 佐证。
它没有逻辑支撑,没有证据依托,只是一种纯粹的、近乎蛮横的否定,如同黑暗中永不熄灭的火星,顽固地对抗着四周的虚无。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等同于不存在的感应,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蛛丝,悄然连接上了这份执拗的执念。
那不是清晰的画面,不是熟悉的声音,甚至不是具体的触感。而是一种…… 气息。
一种极其淡薄的、混合着些许清苦药草味道与淡淡皂角香的、独属于苏冉的气息。
那气息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温顺却又倔强的特质,仿佛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印记,小心翼翼地漂浮在空气里。
这气息微弱到几乎可以被医疗舱浓重的消毒水味和神经修复药液的刺鼻气味彻底掩盖,若非沈墨尘此刻的精神正处于一种药物与执念交织的、极其诡异的敏感状态,根本无从察觉。
它像是一根纤细的羽毛,轻轻拂过他混沌的意识,却激起了远超预期的涟漪。
它来自哪里?
沈墨尘被药物深度麻痹的身体无法动弹,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手指的细微抽搐都做不到。
但他残存的意识,却如同被激活的最精密雷达,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搜寻这缕气息的源头。
那气息太淡了,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在空气里,让他不得不集中全部的精神去捕捉。
不是医疗舱本身。这里只有冰冷的金属味、刺鼻的药味,以及医护人员身上偶尔飘过的、带着疲惫的消毒水气息,没有任何属于苏冉的痕迹。
不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他们的气息是陌生的、匆忙的,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与那缕温顺中藏着倔强的气息截然不同。
也不是…… 林薇。她身上的气息永远是冷冽的,混合着硝烟味与高阶异能者特有的、带着攻击性的能量波动,与苏冉那如同春日溪水般的气息,有着天壤之别。
这缕气息,带着一种…… 沉寂的、仿佛被遗忘了很久的…… 悲伤?
那悲伤很淡,却很清晰,像是被小心地包裹在气息深处,历经漫长时间依旧未曾消散。
沈墨尘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触手,艰难地穿透了医疗舱厚重的合金壁垒,无视了沿途的喧嚣与轰鸣,漫无目的地在庞大的 “方舟号” 舰体内部游弋。
它穿过忙碌的指挥中心,掠过士兵休息区的低声交谈,绕过引擎室震耳欲聋的轰鸣,越过堆满物资的仓库…… 最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停留在了一个他几乎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 位于生活区最角落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备用储物舱门口。
是这里。
气息的源头,就在这个堆满了旧设备零件与废弃物资的储物舱里。
虽然依旧微弱,但比在医疗舱中捕捉到时,清晰了那么一丝丝,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那气息是从储物舱深处一个蒙着防尘布的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苏冉的气息,会残留在这个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备用储物舱里?
沈墨尘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从未允许苏冉靠近他的核心生活区,更别提这个用来堆放杂物的、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备用舱室。
按照基地的规定,苏冉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平民居住区,她应该待在那个分配给她的、狭小偏僻的房间里,安静地扮演 “指挥官夫人” 的符号角色,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难道……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曾经来过这里?甚至在这里留下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微弱却锐利的电光,劈入他混沌的脑海,瞬间驱散了部分因药物产生的迷茫。
伴随着这缕气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一种极其隐晦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碎片 —— 那不是对他的爱慕,不是面对强者时的畏惧,而是一种…… 小心翼翼的探寻?
一种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或者说,是一种想要靠近,却又被无形屏障阻挡的…… 孤寂?
他从未在意过她的感受,从未想过要去了解这个被家族强行塞给他的妻子。
在他眼中,苏冉只是一个需要履行联姻义务的符号,一个可能为他延续血脉的 “工具”,一个安静待在角落、不给他添麻烦就好的存在。
他记得她在基地时总是低着头,穿着素净的衣服,说话声音很小,眼神里带着怯懦,却从未想过,在那份怯懦背后,是否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是否也曾有过想要触碰他、了解他的念头?
哪怕只是像这样,悄悄地来到一个他永远不会注意到的角落,留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气息,作为无声的靠近?
“嗬……”
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从沈墨尘的喉咙里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恍然。
维生仪器的屏幕上,原本平缓的脑波活动曲线,再次出现了不正常的、细微却尖锐的峰值,红色的警示灯闪烁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 —— 那是他的意识在剧烈波动,却被药物强行压制的证明。
这缕残留的气息,如同最纤细的钩锁,勾起了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甚至从未放在心上的、属于苏冉的真实侧面。
那不是在 “黑荆棘” 集市上,面对他时冰冷决绝、宣告 “孩子是我唯一骨肉” 的女人;
不是在旧城区废墟中,手持匕首与他对峙、眼神里充满警惕与反抗的女人;
而是那个在东部基地的走廊里,偶尔与他擦肩而过时,会迅速低下头、耳根泛红的女人;
是那个在食堂里,会悄悄将他喜欢的、却总是被抢空的压缩饼干,放在他办公室门口、不留姓名的女人;
是那个在他深夜处理军务时,会默默在门外放上一杯温茶、然后悄然离开的女人。
那个…… 被他亲手贴上 “无用” 标签,在尸潮来临时毫不犹豫地留在旧城区,任由其自生自灭的女人。
这缕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气息,比林薇冷酷的宣告,比侦察机传回的、尸潮肆虐的毁灭影像,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地,刺入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冷漠与自私,也照出了苏冉隐藏在温顺外表下的、从未被他看见的倔强与孤寂。
她没有死。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意识深处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无法解释这种笃定从何而来 —— 或许是脑海中那个曾经沉寂的、能与苏冉产生微弱连接的系统的最后挣扎;
或许是他经历两次精神失控后,产生的某种超越常理的直觉;
或许…… 仅仅是这缕不肯消散的、带着悲伤与倔强的气息,给予他的最后启示。
她还活着。
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艰难地、却顽强地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在彻底干涸的河床上,骤然涌出的一眼清泉,带着颠覆性的生机,瞬间冲垮了林薇用 “死亡宣告” 筑起的绝望壁垒。
监测屏幕上的脑波曲线,在短暂的剧烈波动后,并未像之前那样归于混乱或平直,反而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节奏,重新起伏。
那起伏不再是药物抑制下的被动反应,而是带着主动意识的、充满韧性的波动,证明他的精神正在从混沌中逐渐苏醒,朝着清醒缓慢靠近。
药物的效力依旧在发挥作用,他暂时无法睁开眼睛,无法开口说话,甚至无法完成最基本的肢体动作。
但那片曾经被 “绝望” 彻底覆盖的意识冻土,却因为这缕微不足道的、残留的气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带着希望的温度,从缝隙中透了进来,驱散了部分黑暗。
沈墨尘依旧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看起来依旧虚弱不堪。
但在那深不见底的意识深处,一个清晰的、不容动摇的决定,已然悄然成型。
他必须找到她。
无论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面对多少危险,他都必须找到她。
不仅是为了那个可能存在的、属于他的孩子。
更是为了弥补他曾经的冷漠与过错,为了回应这缕跨越时空、不肯消散的气息中,那份被他忽视了太久的、属于苏冉的真实存在。
维生仪器的屏幕上,脑波曲线的波动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清晰,如同沉睡的火山,正在积蓄着苏醒的力量。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