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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内,那股属于残酷现实的、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味道,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愈发浓重。角落里的铜炉早已熄灭,空气中只剩下冷却的茶水散发出的苦涩气味,以及一种因通宵未眠而产生的、令人头脑昏沉的滞重感。

秦峰的手很稳。

尽管他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眼眶下是两圈浓重的青黑,声音也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但当他将那本耗尽心血、封面墨迹未干的文书放在卫疆的帅案之上时,他的动作沉稳得像一块磐石。

没有一丝颤抖。

文书的封面,是他用最工整、也最用力的馆阁体写下的十三个字。

《安西都护府军屯土地所有权及继承法案(草案)》。

卫疆的目光从那叠厚厚的纸张上缓缓抬起,落在了秦峰的脸上。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审视与冰冷。他没有去碰那份文书,只是在等待一个解释。他想看看,这位昨天还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年轻“钦差”,今天又能拿出什么新的“圣贤道理”。

然而,秦峰没有再谈《战俘管理条例》,也没有再提《大周商法》。他甚至没有提及自己“钦差”的身份。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同僚般的、平等的语气,缓缓开口。那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而带着一丝嘶哑,却异常清晰。

“大都护,下官,想通了。”

仅仅六个字,却让卫疆眼中的冰冷,微微融化了一丝。

这份法案,是秦峰和他麾下那群同样骄傲的通州学子,在经历了长达一夜的激烈辩论,在无数次推倒、争吵、甚至近乎决裂之后,最终诞生的、充满了“妥协”艺术的产物。

它是一份“理想”与“现实”的完美融合体。

法案的第一章,便以无可辩驳的、严谨的法律条文,承认了卫疆“军功换地”的绝对合法性。它将这项从北疆带来的、充满了血腥与匪气的“野蛮规矩”,正式纳入了都护府的法度框架之内。它用白纸黑字,将士卒们用命换来的土地,变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产。

这一条,是为卫疆的“刀”所写,旨在安抚军心,巩固他作为统帅的根基。

但从第二章开始,这份法案便露出了“笔”的锋芒。

法案中,用比京城户部律法还要详尽百倍的条款,明确规定了军屯土地的继承顺位、转让条件、抵押流程以及最重要的——税收比例。它像一张无形的、细密的大网,将每一寸通过“军功”分配出去的土地,都重新纳入了“制度”的牢笼。

而最核心的,是法案的最后一章。

它规定,都护府将即刻成立一个全新的衙门——“司法所”。所有关于军屯土地的纠纷,无论是继承权的争夺,还是买卖中的欺诈,都必须,且只能,由这个新成立的“司法所”进行最终的“裁决”。

而这个司法所的最高长官,便是钦差,秦峰。

卫疆的目光,一页一页地扫过这份法案。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逐渐燃起了一团奇异的光。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书生。

眼前的秦峰,依旧是那个身形单薄、面容白皙的文官。但不知为何,他身上那股属于理想主义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之气,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打磨过后的、内敛而又坚韧的锋芒。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拿着中央文件生搬硬套的“腐儒”。他学会了妥协,更学会了借力。

他学会了,用我的“刀”,来实现他的“道”。

这……或许,就是摄政王殿下,真正想要的“文武”吧。

“大都护。”

秦峰的声音,打断了卫疆的思绪。他对着卫疆,深深地,作了一揖。那不是下级对上官的礼节,而是一种充满了郑重与托付的、同道之间的请求。

“您的‘刀’,为弟兄们,抢来了土地。但只有‘笔’,才能让这份土地,真正地,千秋万代地,姓‘卫’,姓‘雷’,姓‘张’,姓‘李’。”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回荡在这间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帅帐之内。

“下官,恳请大都护,以您的名义,颁行此法。”

“并,用您的‘刀’,来扞卫,这部法案的……”

“——每一个字!”

卫疆看着眼前这份法案,那上面,既满足了他稳固军心的“现实”,又实现了秦峰建立法度的“理想”。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终于,学会了“曲线救国”的书生。

他,笑了。

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那笑容,如同北疆冰封的土地上,骤然绽开的第一朵花,充满了某种建设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由衷的赞叹,“真是有意思的家伙。原来,你们通州学堂,教出来的,不全都是些只会掉书袋的废物。”

他再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猛地探手,从身侧的匣子中,取出了那枚沉甸甸的、纯金打造的“安西大都护印”。

他将印章重重地蘸满了朱红色的印泥,那刺眼的红色,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

然后,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在安静的帅帐内回荡。那声音,仿佛是两个时代、两种力量,在此刻,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撞击与融合。

朱砂印泥,在那份写满了妥协与智慧的法案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不容置疑的烙印。

卫疆的手,松开了帅印。

秦峰的手,轻轻地,抚上了那份还带着印泥温度的文书。

笔与刀,第一次,在同一份文件上,达成了共识。

帐帘之外,闻讯赶来的武将与文官们,挤满了门口。他们看着帐内这历史性的一幕,看着那份被朱砂染红的法案,又看了看卫疆与秦峰那两张同样充满了疲惫、却又同样燃着希望的脸。

那些原本写满了对立与猜忌的脸上,此刻,都缓缓地,露出了释然的、充满了希望的笑容。

西域的风,依旧很大。

但从今天起,这风中,除了沙尘与血腥,似乎,还多了一丝,名为“秩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