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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战俘事件的初次碰壁后,秦峰没有气馁。他和他带来的三百名通州学子,像一群怀揣着神圣蓝图的工程师,开始在这片被黄沙与刀锋定义的土地上,推行他们所学体系中最核心的基石——法治与税收。

一本崭新的小册子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毕恭毕敬地呈给了一位满脸横肉的部落首领。册子封面,是用标准的馆阁体印着的《大周民法通则(西域试行版)》。首领粗壮的手指上沾满了烤羊腿的油腻,他接过册子,甚至没有看一眼封面上的字,便顺手用那洁白的纸页,擦了擦嘴角亮晶晶的油渍。

纸张被油脂浸透,发出轻微的“滋啦”声。那油腻的触感,是这片土地对京城“文明”的第一次回应。

真正的考验很快便不期而至。

两支积怨已久的部落,因为上游水源的纠纷闹到了都护府。当浑身佩刀、眼含杀气的两拨人马出现在府衙前时,秦峰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大喜过望。在他看来,这是树立法度权威的天赐良机。

整整三天,秦峰和他麾下的学子们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场“样板审判”。他们带着超越时代的测绘工具,奔走于戈壁与干涸的河床之间,实地勘察,记录水文。他们搜集了双方部落近三十年来所有关于水源的口头协议与械斗记录,形成了厚厚一摞卷宗。最终,依据详实的数据与《大周水利法》的相关条款,秦峰亲自撰写了一份长达十页的判决书。

那份判决堪称完美。它逻辑严谨,证据确凿,用词精准,公平公正得如同一道冷冰冰的数学公式。宣判的那一刻,秦峰的声音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他相信自己手中的,正是照亮这片蛮荒之地的文明之火。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再次炙烤这片土地时,血腥的现实给了他最无情的回应。

判决中落败的那个部落,根本没有遵守任何条款。他们发动了这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上诉”——一场血腥的械斗。上百名手持弯刀与骨棒的汉子,如同一群被激怒的野狼,冲进了获胜方的营地。

刀锋撕开皮肉,骨棒砸碎头颅。

当秦峰带着他那些手无寸铁的“法官”们赶到现场时,战斗早已结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与牲畜的粪便气味,霸道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一地的尸体。

被砍断的手臂,开膛破肚的内脏,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的头颅……那片曾经因为判决而欢呼的营地,此刻已是修罗场。而那条被《大周水利法》“公平”判出的水源,正被失败者的鲜血染成暗红色,潺潺流淌。

秦峰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他手中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判决书,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司法上的惨败并未击垮秦峰。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恶心与挫败,决定从经济上打开局面。他按照林乾在江南的成功模式,在玉门关最繁华的集市旁,建立了都护府的第一个“税务所”,并派出门生,彬彬有礼地准备向那些往来于丝路的商人们征收“十一税”。

很快,一支由上百头骆驼组成的庞大商队,便叮当作响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学子们立刻打起了精神,他们整理好衣冠,捧着崭新的账册与算盘,准备进行第一次文明的征税。

然而,那些商人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他们只是在进入关口前,毕恭毕敬地从怀中取出一面小小的、用红绸包裹的旗帜,插在了领头骆驼的驼峰之上。

那是一面黑底金线的龙骧旗,卫疆的旗。

做完这一切,整支驼队便在清脆的驼铃声中,大摇大摆地径直穿过了税务所,甚至没有丝毫的减速,卷起一阵黄沙,扬长而去。

那无声的举动,充满了最极致的鄙视。意思再明显不过——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只认卫将军的旗,不认你这纸上的税。

接连的惨败,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秦峰和他麾下那群曾经意气风发的通州学子脸上。他们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什么叫理想被现实碾得粉碎的滋味。

深夜。

都护府的衙门之内,一片死寂。

灯火昏黄,将一张张年轻而又充满了挫败的脸映照得忽明忽灭。空气中,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轻响。学子们一个个都垂头丧气,曾经在通州学堂激辩天下事时的神采飞扬,此刻已荡然无存。

角落里,一个年级最小的学子,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将脸深深埋进双臂之间,发出了压抑的、充满了委屈与迷茫的呜咽。

那哭声,像一根针,刺破了这死寂的脓包。

秦峰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他看着自己面前那本被油渍污染的《民法通则》,看着那份被鲜血浸透的判决书副本,看着那本一笔税款都未能收上的空白账册。

他脑海中一片轰鸣。

错了……都错了。

山长……侯爷他,教给我们如何去建设一个“文明”的世界。可我们却忘了,在这片土地上,“文明”还是一件何其脆弱的东西。

我们……我们空有屠龙之术,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龙”,只有一群……不讲道理的狼。

这位骄傲的、坚定的“制度派”,平生第一次,对他自己,和他所学的一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在这一刻,被撞得支离破碎。

远处,玉门关最高的箭楼之上。

卫疆凭栏而立,夜风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角。他的目光穿透黑暗,将秦峰衙门内那片死寂的灯火,尽收眼底。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嘲笑,只有一种如同在看一群学不会走路的孩子般的、复杂的平静。

撞吧。

继续撞。

只有当你们把头,撞得跟我一样硬的时候。

你们,才会明白,在这片土地上,“道理”,到底该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