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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内,烛火静静跳跃。

卫疆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封插着白色莲花羽箭的信。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它举到烛火之上。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信纸的边缘,那朵用上好丝绸扎成的莲花瞬间蜷曲、焦黑,最终与信纸一道,化为一捧簌簌飘落的飞灰。

他刚刚用征远侯教给他的阳谋,将白莲教在西域的世俗根基连根拔起。商路重开,黄金的洪流冲垮了信仰的堤坝;宗教的联盟,则让“无生老母”的牧场四分五裂。那位神秘的“圣女”,在所有看得见的战场上,一败涂地。

卫疆以为,接下来便是直捣光明顶,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

可他错了。

就在他烧毁第一封信的次日,第二封信,悄然而至。

“大将军!不可!”

帅帐之中,所有将领都炸开了锅。雷鸣更是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张被硝烟熏得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如同洪钟。

“这摆明了就是鸿门宴!那妖女在明的手段上输了,必然会用暗的!您万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

“雷将军说得对!”另一名副将附和道,“末将愿替大将军走一趟,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

请战之声此起彼伏。那封来自圣女的新信,内容简单得令人心惊——她想在“神迹对决”之前,与卫疆,这位“天朝的战神”,私下见一面。地点,就在玉门关与光明顶之间的一处中立绿洲。

帐内群情激愤,卫疆却始终沉默。他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冷的帅印,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帐壁,望向了那片未知的黄沙。

最终,他抬起眼,那双曾让无数敌人胆寒的眸子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不必再议。”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这一趟,我亲自去。”

“大将军!”雷鸣的吼声里带着一丝绝望。

“雷将军,”卫疆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你说的,我都懂。但,我更想知道,一个能将整个西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雷鸣能听见。

“而且……我总觉得,她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连征远侯都未必算到的东西。不亲眼看一看,我不安心。”

言罢,他不再给任何人劝阻的机会,转身走出了帅帐。帐外,月色如水,戈壁的风带来了远方的寒意。他要去赴一场注定凶险的宴席,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可能比任何战场都更加致命的交锋。

他没有带大军。

十几名最精锐的亲卫,脱下了大周的制式甲胄,换上了风尘仆仆的商贾衣衫。卫疆自己也罩上了一件宽大的粗布长袍,将那股属于沙场猛将的凌厉杀气,尽数收敛于内。一行人扮作一支不起眼的驼队,在驼铃悠扬的叮当中,汇入了通往西域的商路。

绿洲不大,却像一块被神灵遗落在荒漠中的翡翠。一泓清可见底的月牙泉,滋养着一圈绿意盎然的胡杨与青草。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汽与青草的芬芳,与帐篷内飘散出的、一种极为名贵的异域熏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又令人心神宁静的氛围。

绿洲的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华丽的白色帐篷。

帐内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甲士林立。只有柔软的波斯地毯,矮几上盛放着晶莹的葡萄与肥美的烤肉,空气里流淌着悠扬的琴声。

以及……一个,静静坐在珠帘之后的曼妙身影。

那身影被层层叠叠的珠帘遮挡,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其婀娜的轮廓。卫疆的脚步,在踏入帐篷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他能感受到,一道目光,一道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目光,正从珠帘之后,静静地锁定着他。

“将军请坐。”

一个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那声音如同天籁,清冽、空灵,仿佛带着一种能抚平人心所有焦躁与杀意的魔力。只闻其声,便足以让最悍勇的战士,都忘记自己手中还握着刀。

卫疆在她对面的软垫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按在膝上,如同磐石。

“你就是白莲教的‘圣女’?”他开门见山,声音沉稳。

珠帘后的身影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风拂过风铃,清脆悦耳。“‘圣女’,只是世人给予的称谓。将军,才是名副其实的‘战神’。”

她没有谈论彼此的仇恨,没有提及玉门关下的累累白骨,更没有抱怨那些被黄金洪流冲垮的信徒。她只是静静地,与卫疆谈起了“哲学”。

“将军,”她的声音悠悠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妾想请教将军,何为‘救世’?”

卫疆眉头微皱,没有立刻回答。

“是让这些西域的牧人,获得一时的富贵,拥有更多的牛羊与丝绸,然后被卷入更大、更残酷的战争,最终化为白骨之路上的又一捧黄沙?”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还是……让他们放下屠刀,舍弃今生的苦难,回归那永恒、宁静、再无纷争的‘真空家乡’?”

卫疆沉默了。

这位纵横北疆半生的“战神”,第一次,遇到了一个不与他谈武力,也不与他谈利益,而是直接与他谈论“道”的对手。他看着珠帘后那模糊的身影,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沉重的压力。

妖言惑众……好厉害的妖言惑众。她的话,竟让我的心中,都产生了一丝动摇。不行!我不能被她迷惑!

卫疆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林乾在京城书房的沙盘上,对他说过的话。

“卫帅,未来的战争,有时候,杀人,要先诛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混杂着青草与熏香的味道,却让他瞬间清醒。他抬起头,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那层珠帘,直视其后的真容。

“我不知道什么是救世。”他沉声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铁砧上砸出来的,充满了金属的质感与血火的气息。

“我只知道,想让我的袍泽活下去。想让我身后的百姓,能安居乐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被刻意压制的、属于“战神”的铁血杀气,终于如出鞘的利刃,瞬间撕裂了这帐内所有宁静的伪装!

“谁,挡这条路,我,便杀谁!”

“无论是人,是神,还是……佛!”

珠帘之后,那曼妙的身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帐内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最终,一声悠悠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叹息,从珠帘后传来。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如此英雄,却终究也只是一个看不透这世间苦海的凡夫俗子。”

那如同天籁般的声音,此刻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悲悯的寒意。

“也罢。既然将军执意要与‘天命’为敌,那妾身,也只能在光明顶,送将军……最后一程了。”

“将军……我们,光明顶上,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