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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烈酒,被卫疆高高举起,碗口满得几乎要溢出。碗沿粗糙的陶土刮着他指节上的厚茧,触感坚硬而真实。他手臂稳如山岳,而后手腕猛地一翻,将那碗辛辣的液体尽数倾洒于身前苍黄的大地。

酒液渗入干裂的尘土,激起一股混杂着酒精与泥土的、属于出征的独特气味。

镜头拉开,他的身后是二十万整装待发的“龙骧”新军。军旗如林,刀枪如雪。那面融合了他兄长卫离鲜血与卫家军魂的“大周龙 骧”军旗,正在猎猎西风中,发出如孤狼咆哮般的低吼。

西出阳关,国门之外便是无尽的戈壁。这场盛大而又充满了血性的出征仪式,没有繁文缛节,只有酒与土,天与地。卫疆亲自为军旗祭酒,为苍天祭酒,为即将埋骨沙场的袍泽祭酒。

“大周万岁!”

“陛下万岁!”

二十万男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咆哮。那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刷着原野上的每一寸土地,让大地都为之微微震颤。这股足以让鬼神为之避易的豪情,暂时掩盖了潜藏在这支军队骨髓深处的所有矛盾与裂痕。

仪式之后,日已偏西。出征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在西大营那顶巨大的帅帐内召开。

帐内,数十名高级将领分列两侧,他们身上还带着室外风沙的寒气与烈酒的余温,一张张被风霜雕刻过的脸庞上,写满了即将奔赴沙场的决绝与期待。空气因众人的呼吸而变得温热,却也因大战将至的肃杀而紧张凝固。

卫疆站在那副巨大的沙盘前,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他只是,从怀中,无比郑重地,取出了一个用火漆严密封存的牛皮卷宗。

这是征远侯林乾,在他离京之前,亲手交予他的。

“卫疆,”他记得林乾当时的声音平静如水,“这是最终的行军路线。不到出征前的最后一刻,不得开启。”

所有将领的目光,瞬间都被那卷宗所吸引。

卫疆用指甲划开火漆,动作沉稳而又缓慢。牛皮卷宗被缓缓展开,铺陈在巨大的沙盘之上。

那是一副无比详尽的西域军用地图。

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地图之上时,整个帅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帐内数十人,仿佛在同一时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空气。之前还带着几分酒意的脸,此刻都已煞白如纸。十几双身经百战的眼睛,此刻都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那张地图,仿佛见了鬼一般!

在那张地图上,一条刺眼的、用朱砂笔画出的红线,如同一道狰狞的血色伤疤,撕裂了整片西域的版图。

征远侯林乾为他们选择的,不是那条走了几百年、虽然绕远但沿途皆有绿洲与驿站补给的“北线官道”。

而是一条,早已被大周废弃了上百年、需要从中部直接横穿“死亡瀚海”核心无人区的,“直线捷径”!

“这……这不可能……”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他曾镇守西凉二十年,对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也正因如此,他眼中的恐惧才比任何人都要浓烈。

他第一个站了出来,颤巍巍地,对着卫疆拱了拱手。那动作,与其说是劝谏,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

“大将军!万万不可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惊恐,“此路,乃是绝路!史书记载,百年前,我大周曾有三万精锐,试图从此路偷袭瓦剌王庭,最终……最终全军渴死于瀚海之中,无一生还!连尸骨都找不到一具,全被那该死的流沙给吞了!此路,又被我等西凉军户,称为‘白骨之路’啊!”

“白骨之路”四个字,如同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没错!将军,此路不通!”另一名将领立刻附议,声音激动,“那死亡瀚含有多可怕,末将是亲眼见过的!白天热得能把铁甲烤化,晚上冷得能把骨头冻裂!最可怕的是,连一滴水都找不到!带着二十万大军进去,不出十日,便会不战自溃!这……这不是行军,这是去送死啊!”

“请大将军三思!”

“请大将军向征远侯殿下上书,更改路线!”

帐内,群情激奋。所有将领都站了出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不解。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疑,而是一场关乎二十万人生死存亡的、最后的抗争。

卫疆沉默着,他看着地图上那条如同疯子画下的红线,那朱砂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那颗刚刚才被热血与豪情填满的心,此刻,也同样被巨大的挣扎与不解所笼罩。

征远侯……您,到底,在想什么?

您明知此路是绝路,甚至比这些老将知道得更清楚。为何……为何还要我们去走?难道,那场沙盘推演上的惨败,还不足以让您信任我们的能力吗?还是说……在这条疯狂路线的背后,隐藏着我们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更深层次的算计?

他的内心,在军人的理智与对统帅的绝对信任之间,被来回撕扯。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卫疆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林乾留给他的第二封,也是最后一封密信。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信封的粗糙质感,那上面,同样盖着林乾的火漆私印。

他拆开信封。

信纸上,没有解释,没有战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句,简短的,却带着一种足以压垮山岳般重量的话。

“信我,走此路。”

“国运,在此一举。”

卫疆缓缓抬起头,帐内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那数十双焦灼、期盼、担忧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最后的决断。

他沉默着,走到了帅帐中央那盏巨大的牛油烛台前。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

他缓缓地,将那封信,凑近了跳动的烛火。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将其染上一圈焦黑,随即轰然燃起。橘红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跳动,映出了一张充满了决绝与疯狂的脸。

疯了……我们,都疯了。

他心中想道。

我,将二十万弟兄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位征远侯,那句‘信我’之上。希望……希望我的选择是对的。大哥……保佑我们吧。

信纸,很快便在火焰中化作了一团蜷曲的、漆黑的灰烬。

卫疆松开手,任由那最后一丝余温,从指间滑落。

他转过身,抬起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了铁血与决绝的语气,对着帐下所有忧心忡忡的将领,下达了他作为征西大将军的、第一个,也是最艰难的一个命令。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短促而又有力,不带任何解释,充满了军令如山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全军,拔营!”

“目标——”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让所有人都感到遍体生寒的地名。

“死亡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