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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村。

这个名字里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稻禾的谦卑。与长崎城内那些被鲜血反复冲刷、充满了阴谋与恶臭的街巷不同,这里仿佛是战争遗忘的角落。低矮的茅草屋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带着淡淡的味噌汤香气。村民们在田埂间劳作,见到巡逻队时会远远地停下,深深地鞠躬,脸上带着几分敬畏,几分驯服,却没有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隐藏在阴影里的恶意。

海军陆战队军官李信,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两天。

两天来,他那根因连日精神折磨而濒临绷断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他的士兵们,也不再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时时刻刻提防着从墙角射出的毒箭,或是从饭菜里递来的钢针。他们甚至敢于脱下头盔,让温暖的阳光晒在脸上,感受着久违的、不带杀意的风。

一个年轻的士兵,王虎,正蹲在村口的一颗樱花树下。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开一件稀世珍宝。那是一块麦饼,是他出发时发的最后一份口粮。饼已经干硬,咬一口都硌牙,但他舍不得吃。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每次他离家,妹妹都会烙上几张这样的麦饼,让他揣在路上。妹妹的手巧,烙出的饼又香又软。他摸着这块冰冷的干粮,仿佛还能感受到妹妹手心的余温。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容质朴而又温暖。

一个瘦弱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东瀛小女孩,叫阿春。她头发枯黄,像一蓬失去水分的稻草。小脸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两颗藏在尘土里的黑曜石。她正抱着一截比她胳膊还粗的木柴,艰难地挪动着,躲在墙角,用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这些高大的异国军人。

王虎看着她,那颗因思乡而变得柔软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那块麦饼走了过去。他的军靴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只像小鹿一样警惕的生物。

他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一些,将那块用油纸包得好好的麦饼,笨拙地递了出去。

阿春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眼中的警惕瞬间变成了惊恐。

王虎没有再靠近,只是保持着递出麦饼的姿势,用他那口音浓重的官话,笨拙地说了句:“吃……吃吧。”

或许是他的声音足够温和,或许是他眼中那没有丝毫恶意的、质朴的善意溶解了恐惧。小女孩紧绷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那只手又瘦又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她飞快地接过了那块麦饼,仿佛怕他反悔。

然后,她对着王虎深深地鞠了一躬。当她抬起头时,脸上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如同樱花般灿烂的笑容。

这一幕,让营地里连日来紧绷的气氛都缓和了不少。士兵们看到那笑容,仿佛看到了战争污泥中开出的一朵洁白的花,心中那股因屠戮与被暗算而滋生的戾气,都不由自主地消散了些许。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

王虎的善举仿佛真的起到了作用。山田村的村民对巡逻队的态度似乎比其他地方友善得多。第二天,甚至有老妇人端来一碗清水,虽然士兵们碍于军纪不敢喝,但那份姿态,却让每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王虎甚至还在对李信说:“头儿,你看,他们……应该只是一小撮坏人,大部分百姓还是好的吧?”

李信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小口小口、珍惜地啃着干硬麦饼的小女孩,又看了看王虎那张写满了期盼的年轻脸庞。他那颗因连日紧绷而几近麻木的心,也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许,王虎是对的。或许,仇恨并非这片土地唯一的养分。或许经略使大人所谓的“教化”,真的能用善意来实现。

第三天,乱民的总攻爆发了。

没有预兆,没有战鼓。当长崎城方向传来第一声爆炸的闷响时,山田村那些前一刻还在田间地头恭敬鞠躬的村民,眼中瞬间迸发出了野兽般的光芒。他们扔掉手中的锄头,从茅草屋、从水井边、从神龛下,抽出了早已藏好的、削得锋利的竹枪与短刀。

那个前日送水的老妇人,从水缸里捞出了一柄锈迹斑斑的胁差。那个昨日还在田埂上鞠躬的农夫,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他们从背后刺向了占领军。

混乱的厮杀瞬间爆发。李信的巡逻队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叛打得措手不及,瞬间陷入了重围。田园牧歌的幻象被撕得粉碎,平日里宁静的村庄化作了血腥的修罗场。平日里用来耕种的锄头,此刻砸碎了士兵的头盔;用来收割稻禾的镰刀,此刻划开了士兵的喉咙。

王虎的后背,被一杆削尖的竹枪狠狠地、噗嗤一声贯穿了!

那股冰冷的、撕裂肌肉与内脏的剧痛,让他全身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他缓缓地、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回头。

他看到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乱民。

而是那个他曾给予善意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天真无邪”笑容的小女孩阿春。

她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杆比她人还高的竹枪捅得更深。那张樱花般灿烂的小脸上,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涨得通红,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漠然。那不是仇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类似于孩童在玩耍时,用力将木棍插-入泥土中的、那种纯粹的专注。

王虎倒下了。阿春看着他那死不瞑目的、依旧带着“为什么”的困惑的眼睛,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她只是从王虎的尸体上,拿走了他腰间挂着的、剩下的那半块麦饼。然后,她转身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李信亲眼目睹了这整个过程。

他看到王虎倒下,看到那个女孩从容地取走麦饼。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剜掉了。

在击退了乱民的围攻,付出了惨重伤亡后,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与“军纪”的弦,被这最残忍的一幕碾得粉碎。

他拔出了指挥刀。刀锋上,还沾着温热的、属于村民的血。

他对着那些被俘的、还在狂热地念着佛经的村民,发出了那个违背了林乾最高军令的、嘶哑的咆哮。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魔鬼!”

“传我命令……封锁村庄!”

“一个……不留!”

黄昏。

幸存的陆战队士兵麻木地坐在山田村的废墟之上。村庄在他们身后燃烧着熊熊大火,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诡异的血红色。浓烟滚滚,带着一股烧焦的木头与血肉混合的恶臭,刺得人眼睛生疼。

李信独自一人跪在王虎的尸体前。他将那把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指挥刀插在地上,双手掩面,发出了痛苦的嘶吼。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与自我憎恶而痉挛。

他的理想,他的人性,他的军魂,都在今天,被那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和那半块麦饼,彻底埋葬在了这座燃烧的地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