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露珠,饱满晶莹,从一朵盛开的绯色牡丹花瓣尖端颤巍巍地滑落。它坠入下方那方小小的池塘,惊动了一尾正在打盹的肥硕锦鲤。锦鲤摆尾,搅碎了一池斑斓的倒影。
镜头拉开,金陵顾家最负盛名的私家园林“枕霞园”内,丝竹之声如水银泻地,与佳肴的香气、美酒的醇厚交织在一起,汇成一张奢靡而又温柔的网。一场为新任东海经略使林乾举办的接风宴,正在上演。
“林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一名盐运司的官员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凑上前来,“大人年轻有为,圣眷正浓,此次南下,定能为我江南开创一番新局面啊!”
林乾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酒意,端起酒杯,却未饮下,反而重重叹了口气。他将杯中那澄澈的“雨花露”轻轻晃动,琥珀色的酒液在灯火下泛起迷离的光泽。
“新局面?谈何容易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苦恼,“诸位都是江南本地的耆老,最是清楚。这东海之上,倭寇横行如蝗,水匪猖獗如蚁。我那支镇海军,说得好听是‘舰队’,实则不过是些修修补补的旧船,连将士们的饷银都快发不出来了。”
他摇着头,脸上满是“力不从心”的苦涩,目光扫过满桌琳琅的菜肴,语气中透出毫不掩饰的羡慕:“每每念及此处,再看看诸位治下的江南如此富庶,本官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寝食难安呐。”
这番“大吐苦水”的话语,像一颗定心丸,精准地喂进了在座每一位江南士绅的心里。
坐在主宾位的顾家家主与甄家大管事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在人情世故的油锅里煎炸了千百遍的老狐狸,只一眼,便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彼此的判断。
成了。这林乾,果真如情报所言,不过是个空有圣眷、却无根基的愣头青。他这番诉苦,名为国事,实则就是想借“开海”的名头,伸手向他们这些地头蛇讨些好处罢了。
甄家大管事心领神会,立刻换上了一副“体恤”的表情,主动起身,拱手道:“大人为国分忧,我等商贾岂能坐视不理?这样,我甄家,愿先捐出十万两白银,助经略大人修缮船只,聊表寸心。也算为我大周的开海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十万两。对旁人是巨款,对甄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这笔钱,既是试探,也是施舍。
顾家主抚须微笑,心中对甄管事的机敏暗暗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乾的反应,像一只最耐心的老猫,在观察一只初入陷阱的幼鼠。
林乾的脸上,果然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他连忙起身回礼,声音都高了几分:“哎呀!甄管事高义!有您这句话,本官这心里的石头,可就算落下了一半!”
他这副“天真”的模样,彻底打消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一时间,宴会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融洽。众人频频举杯,言语间不再有任何试探,反而开始有意无意地吹捧起这位“识时务”的年轻高官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林乾看火候已到,脸上的“苦恼”之色却又浓重了几分。他放下酒杯,再次长叹一声,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唉,诸位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他皱着眉头,仿佛在为什么天大的难题而辗转反侧,“可这开海最大的难题,并非钱粮。”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裹着蜜糖的致命诱饵。
“最大的难题,是缺少一个能让朝廷与民间,都信得过的‘平台’。一个能将大家的力量都拧成一股绳的平台。”
他环视众人,眼中带着一丝理想主义者特有的、对未来的“憧憬”与对现实的“无力”,显得极为真诚。
“本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想成立一个‘东海贸易行’,由我们官府牵头,与诸位这样的民间豪商合股经营。朝廷呢,就出‘政策’与‘海军护航’,确保大家出海的航路绝对安全,货物畅通无阻。而诸位股东们呢,则出‘银子’和‘船队’,负责具体的贸易事宜。如此一来,官民一体,有钱大家一起赚。不知在座的诸位,有谁,愿意当这个‘开创之功’的第一人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宴会厅,那靡靡的丝竹之声仿佛都被抽空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商海里浸淫了一辈子的 sharks。他们几乎是在林乾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嗅到了这提议背后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庞大无比的利益腥味!
顾家主与甄管事再次对视。这一次,他们眼中不再有任何试探,只剩下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疯狂的贪婪与狂喜!
天上掉馅饼了!
这林乾,哪里是来抢食的饿狼?分明是主动把一块最大最肥的肉,切好了送到他们嘴边的蠢羊!
官府牵头,与民合股?这不就是让他们这些“民”,名正言顺地,将手伸进“官”的口袋里吗?利用朝廷的信誉,动用朝廷的武力,去赚取比以往走私高十倍、百倍的利润?至于那所谓的“官府牵头”,在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面前,架空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官员,将其变成一个只会盖章的傀儡,岂不是易如反掌?
真是个蠢货!他以为成立个贸易行,就能分我们的羹?殊不知,只要我们抱成一团,这所谓的‘贸易行’,不过是我等的另一个钱袋子罢了!他有朝廷的政策,我们有船、有货、有人,到时候,把他架空成一个盖章的傀儡,岂不美哉?这送上门的买卖,不吃白不吃!
压抑的寂静只持续了三个呼吸,便被一声洪亮的、充满了豪迈的笑声彻底打破!
“大人此举,真乃经天纬地之才!开万世之先河!”顾家主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激动得满面红光,高高举起酒杯,“我顾家,愿为大人这‘贸易行’,认缴五十万两的股本!”
他的话音未落,甄家管事唯恐落后,立刻跟着起身,声音喊得比他还大:“经略大人高瞻远瞩,我甄家岂能落后?我甄家,愿认缴八十万两!”
五十万!
八十万!
这两个数字,像两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我汪家!三十万!”
“还有我!刘家!二十万!”
“大人!算我一个!我出十五万!”
其余的士绅、盐商,生怕这稳赚不赔的买卖被别人抢了先,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站起身来,开始疯狂地“抢购”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原始股。一场极尽奢华的接风宴,瞬间变成了一场充满了铜臭与欲望的、歇斯底里的资本认购大会。
林乾端坐在主位上,脸上带着“喜出望外”的、略带一丝天真的笑容。他不断地起身、拱手,向众人致谢,姿态谦卑得像一个刚刚拿到第一笔投资的年轻创业者。
但在他那微微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如同深渊般的、冰冷的讥诮。他手中的酒杯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晃动着,杯中那殷红的美酒,在众人狂热的叫喊声中,仿佛已经变成了他们即将流出的鲜血。
抢吧,叫得再大声一点。
你们看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我看到的,是你们亲手递上来的、一份份画了押的“投名状”。
从你们认下这股本的一刻起,你们的船、你们的账,便都在我的‘规矩’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