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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亲别院的营造,因那艘“不系舟”的到来,再次掀起了一场奢靡的高潮。

忠顺王府的赠船,像一道最是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所有曾对贾府冷眼相待的人脸上。贾母的威望在府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她那句“要建古往今来第一园”的疯话,如今成了所有人必须遵从的圣旨。

银子,如同不要钱的流水,被尽数倾倒在这座名为“大观园”的无底洞中。

然而,在这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虚假繁荣之下,荣国府的账房内,却早已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王夫人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合眼了。

她面前的黄花梨木大案上,没有香炉,没有茶点,只有一叠叠堆积如山的催款单,像一座座小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左手边,是京城各大木材行送来的单子。为了采买那艘“不系舟”,府里二十万两的巨款被一次性抽空,导致之前与各家木行订好的木料尾款,至今一分未付。那些往日里对贾家卑躬屈膝的掌柜们,如今也派了伙计,日日守在府门外,言语间虽还算客气,那份催逼的急切却已是毫不掩饰。

右手边,是采买湖山石、奇花异草的账目。贾母一声令下,要将园子修建成天上人间,贾政等人便疯了一般地采买。一块从南边运来的太湖石,便要价上千两;一株移植来的百年古松,更是开出了五千两的天价。这些东西,送来时风光无限,可那一张张沾着泥土气息的欠条,却都堆在了她的案头。

而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压在最下面那本薄薄的、记录着府内下人月例银子的账册。

已经三个月了。

从上到下,从管事到粗使丫鬟,整整一千多口人,月例银子一文未发。

起初,下人们还不敢多言,只当是府中周转不灵。可随着大观园的工程愈发奢靡,随着那艘二十万两的画舫浩浩荡荡地驶入府中,那股被压抑的怨气,终于开始发酵了。如今府内,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那看向主子们的眼神里,早已没了往日的敬畏,只剩下怀疑与不满。

王夫人只觉得头痛欲裂。她就像一个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的妇人,眼睁睁地看着地底的岩浆越聚越多,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门帘“呼啦”一声被人粗暴地掀开,一股寒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闯了进来。

“银子呢!银子到底什么时候到!再没钱,工地上那些个匠人就要反了天了!”

人未至,声先到。贾琏一身泥灰,满脸怒气地冲了进来,他那件华贵的锦袍上沾满了斑驳的泥点,往日里风流倜傥的琏二爷,此刻狼狈得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他身后跟着几个工地的管事,个个都缩着脖子,不敢看上首的王夫人,却又将贾琏围得水泄不通,那意思不言而喻。

贾琏在工地上被那些工头们堵了大半日,好话说尽,威吓用遍,却抵不过一句“没钱,就停工”。他被逼得实在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再次闯进了王夫人的账房。

王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再看到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管事,那股压抑了数日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你还有脸来问我要银子?”王夫人的声音尖利而又虚弱,“你当初拍着胸脯,说那金丝楠木的差事你一人包揽,如今呢?采买的银子超了三成不止,那些木头现在还泡在水里,你倒有脸来与我哭穷?”

贾琏被当众揭了短,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桩差事,他确实捞了不少油水,可大头却都孝敬了宁府的珍大哥和老爹贾赦。如今被王夫人这么一说,他只觉得颜面扫地,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也不管那些管事在场,当即便与王夫人吵嚷起来:“我超了又如何?若不是我,那戏台子如今连根柱子都没有!你只知怪我,你怎么不去问问二老爷和珍大哥?他们采买的那些石头花草,哪一件不是价比天高?我这点银子,跟他们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你……你这是在强词夺理!”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我强词夺理?”贾琏冷笑一声,彻底撕破了脸皮,那话语也变得口不择言,“二太太,如今这府里谁不知道,您是长年吃斋念佛的活菩萨,不问俗事。可这账,是您管的!这银子,是您批的!如今出了事,您倒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你这混账东西!”王夫人气得眼前发黑,指着贾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贾琏却已是气急败坏,他将心中的憋屈与怒火尽数发泄了出来,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是疯狂的咆哮:

“我告诉你!再没银子,这园子就得停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账房内回荡,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毁灭欲望。

“到时候,我看娘娘省亲,省个什么!省一堆烂木头!省一片泥水地吗!”

“我看这贾家的脸面,是往天上挣,还是往泥里踩!”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王夫人的心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倒在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这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恰好被一个前来回话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升,正躬着身子,站在账房的门外。他本是来回禀田庄上收成的事,却没想到,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里面那毫不掩饰的、足以动摇整个家族根基的争吵。

他那张总是挂着恭敬笑容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轻蔑与算计。

他看到了那对在银子面前束手无策、只会相互攻讦的母子。

他看到了这座看似鲜花着锦的国公府,那早已被蛀空了的、腐朽不堪的内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贾家的银子,去了哪里。那些被贾赦贾珍捞走的,那些被贾琏挥霍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头,是那些被层层管事、代代家奴,用各种名目蚕食、侵吞的黑洞。

而他赖家,便是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黑洞。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最是耐心的鬣狗。他知道,这头名为“贾府”的巨兽,虽然还在用最后的力气嘶吼、挣扎,但它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这个家,离真正的、轰然倒塌的崩塌,不远了。

他缓缓地、无声地退后两步,将自己的身影,重新隐没于廊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账房之内,那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还在继续。只是那声音,早已不复最初的尖利,只剩下了一种末路之下的、无力的、绝望的呜咽。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