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髓潭的经历,让凌澈对相玥的敬佩与依赖更深了一层。他不再追问,只是更加沉默而坚定地跟在她身后,像一株努力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
又行了两日,他们终于走出了荒古秘境的深处,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灵气浓郁,山清水秀,与秘境深处的险恶截然不同。
“天机城到了。”凌澈看着远处那座依山而建的巍峨城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曾听闻,天机城是玄霄界最负盛名的论道之地,城中汇聚了来自各大宗门的天才弟子,每年都会举办“天机论道会”,以辩法论道,切磋修为。
“我们要进城吗?”他回头问相玥。
相玥望着那座城,秀眉微蹙。她能感觉到,城中灵气虽盛,但人心驳杂,充满了争强好胜之意。这与她的“静默之道”相悖。
但就在此时,她心中微动,袖中的“静心玉”传来一丝轻微的共鸣。她取出玉简,只见上面浮现出师父的字迹:“天机城有你所需之‘悟道茶’,可助你参悟‘静默’真意。”
相玥沉默了。她需要“悟道茶”,但那座城……她下意识地望向喧嚣的城门,眼中闪过一丝抗拒。
凌澈看出了她的犹豫,主动道:“相玥姑娘,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城去帮你买。”
相玥摇了摇头。悟道茶是天机城的特产,但只有在“天机论道会”上获胜的优胜者,才能得到城主亲赐的一盏。寻常手段是买不到的。师父既然如此说,便意味着她必须参加。
“无妨。”她轻声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决断,“我去去就回。”
凌澈见她下定决心,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侧,一同踏入了天机城。
城中果然繁华热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凌澈能感觉到,相玥的身体在微微绷紧,她周身的气息也变得更加内敛,仿佛一只受惊的麋鹿,只想寻个安静的角落。
她不喜欢这里。
凌澈下意识地靠近她一些,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部分拥挤的人流。
“天机论道会就在城中心的‘问道台’举行。”凌澈打听到消息后,对相玥说。
相玥点了点头,便径直向城中心走去。她只想速战速决。
问道台周围早已人山人海,来自各大宗门的弟子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比试气息。
相玥的出现,像一滴水落入滚油中,瞬间引起了骚动。
她那绝世的容颜,素雅的衣着,以及周身那股与世隔绝的清冷气质,在这喧嚣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美得令人窒息。
“那是谁?”
“好美的女子,她也是来参加论道会的吗?”
“她身上的气息……好纯粹!”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她身上,有惊艳,有好奇,也有不屑。
面对这些目光,相玥却仿佛未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下,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手中握着那枚静心玉,隔绝着外界的干扰,努力维持着内心的平静。
凌澈站在她身侧,警惕地挡开那些过于灼热的视线。
就在这时,一阵清朗的笑声传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只见一名白衣青年,在数名仙风道骨的弟子簇拥下,缓步走上问道台。
他身着月白色长袍,衣袂飘飘,面容俊朗,气质清冷出尘,眼神中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气。他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天剑仙门的云归鹤!”
“本届论道会的第一热门人选!”
“据说他已修至灵王巅峰,距离灵尊只有一步之遥!”
凌澈听到周围的议论,身体也是一僵。他认得这个人。云归鹤,天剑仙门百年不遇的奇才,修的是至高无上的“无情道”,传闻他心如止水,剑心通明,是下一任仙门掌门的有力人选。
这样的人,与相玥……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云归鹤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个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素白身影上。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
在这满场的喧嚣与争胜之心当中,唯独这个女子,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蕴含着无穷的吸引力。她不看任何人,却仿佛是全场的中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他那颗古井无波的“无情道心”中升起。那不是爱慕,而是一种……好奇。一种对“未知”的强烈好奇。
“今日论道,主题为何?”云归鹤收回目光,朗声问道。
主持论道的长老抚须笑道:“今日之题,乃‘何为道心’。”
此题一出,台下顿时议论纷纷。这是个极难回答的哲学命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心。
立刻有弟子上台,高谈阔论自己的见解,或引经据典,或结合自身,说得头头是道。云归鹤只是静静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神情淡然,显然并未将这些言论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道心”,不过是些杂念与执念的集合,离真正的“无情”与“通明”,还差得太远。
一个下午过去,上台论道者不下数十人,却无一人能让他提起兴趣。
天色渐晚,人群也渐渐散去了一些。云归鹤站在台上,正准备宣布论道会结束,却忽然开口,声音清朗,传遍全场:
“在下有一问,想请教台下各位。”
他的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了相玥身上。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间,所有视线再次聚焦在那个沉默的少女身上。
相玥正准备悄然离去,感受到这道目光,脚步一顿。
“这位姑娘,”云归鹤看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一丝挑战,也带着一丝真诚的好奇,“在下观姑娘静立于此,如空谷幽兰,与这喧嚣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敢问姑娘,你的道心,是何模样?”
他问的,正是“何为道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这个引人注目的少女,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凌澈也紧张地看着相玥,他知道,相玥不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
相玥抬起头,迎上云归鹤那双清亮而深邃的眼眸。她沉默了。
全场一片寂静,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一秒,两秒,十秒……
时间仿佛静止了。云归鹤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想看看,这个女子的极限在哪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相玥动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道心是何模样”,而是反问了一句,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你累不累?”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高台上的云归鹤。
他问她道心,她却问他……累不累?
云归鹤脸上的淡然与傲气,瞬间凝固。他那颗修炼了十几年,自认为坚不可摧的“无情道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劈中!
累?
他怎么会累?
他是天之骄子,是无情道的继承者,他的目标是斩断一切凡尘俗念,追求那至高无上的剑道极致!
可是……为什么,当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问出这句话时,他那颗被他视为“完美”的道心中,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这些年,为了维持“无情”,他压抑了多少情感?为了追求“通明”,他错过了多少人间风景?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按照既定的程序运转,从未停歇,也从未……问过自己累不累。
相玥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个其实也想停下来喘口气的……自己。
“我……”云归鹤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辩才,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那颗清冷孤高的心,在相玥一句轻飘飘的反问下,轰然崩塌,裂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缝隙。
台下,凌澈看着高台上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天才,又看了看身边那个一脸平静,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再平常不过问题的少女,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而相玥,在问出那句话后,便不再看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一旁早已惊呆的论道会执事,轻声道:“我来,取悟道茶。”
执事如梦初醒,连忙双手捧过令牌,又恭敬地奉上一盏氤氲着奇异香气的清茶。
相玥接过茶盏,看也没看台上那脸色变幻的云归鹤,转身,便向着台下走去。
凌澈连忙跟上。
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个来去如风的素白身影,以及她身后,那个脸色苍白、眼神迷茫,道心已然破碎的天之骄子——云归鹤。
问道台上,云归鹤呆立良久,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那句清冷的问话。
“你累不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第一次,对自己的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素白背影,再也无法移开。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听到那句话的那一刻,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