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凉州城,屋檐上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一串串水晶挂在檐角。王三拿着把小锯子,蹲在风车田边琢磨篱笆的木料。他选了几截手腕粗的杨木,是温华从军械营找来的,据说原本是做弓身剩下的边角料,质地紧实,不容易裂。
“王叔叔,这个木头会不会太硬了?”望舒举着她的小风车,蹲在旁边看,风车的彩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王三停下锯子,用断了三根手指的左手摸了摸木茬,指尖在粗糙的木纹上轻轻滑过:“硬才好,能挡住野兔子。”他的声音还有点生涩,却比昨天响亮了些,“等我把这几根锯成短桩,再用麻绳绑起来,保证又结实又好看。”
李二牛拎着个水桶跑过来,桶沿还沾着冰碴:“王三,我刚从井里打水回来,晾得差不多了,能浇不?”他把水桶放在田埂边,弯腰扒开积雪,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泥土,“你看这土,冻得邦邦硬,得用温水慢慢浇,才能化开。”
王三抬头看了看日头,太阳已经升到竹竿高,光线斜斜地落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再等半个时辰,土稍微化点再浇,免得一冷一热激着芽。”
望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跑回屋里抱来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麦芽糖:“你们尝尝这个,我娘说吃甜的有力气。”她把糖块往两人手里塞,自己也剥了一块放进嘴里,小腮帮鼓鼓的,像只偷藏坚果的松鼠。
王三捏着那块麦芽糖,糖纸在手里被捏得发皱。他断指后总觉得自己是废人,握不住弓,拿不稳刀,连吃饭都要别人照应,可现在,望舒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李二牛蹲在旁边讨论浇水的时辰,这寻常的光景,竟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管用。他把糖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像浸了蜜的阳光。
“对了,”李二牛忽然拍了下大腿,“昨天赵大哥说,教导队的靶子旧了,让咱们有空去修修。王三你会木匠活,正好露一手!”
王三的锯子顿了顿,眼里闪过点犹豫:“我这手……怕是握不住刨子。”
“怕啥?”李二牛往他手里塞了块没化的雪,“你试试就知道了!上次我见你削那小弓,比营里的老木匠还利索!再说了,修靶子又不用拉弓,就钉几块木板的事,你肯定行!”
望舒也跟着点头:“王叔叔最厉害了!做的小篱笆肯定比谁都好看!”
王三看着手里的锯子,又看了看雪地里冒出的嫩黄芽尖,忽然攥紧了锯柄,用力往下一拉——“刺啦”一声,木屑簌簌落下,在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金。
“成,”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劲,“等把篱笆做好,就去修靶子。”
午后的阳光暖得像层薄棉,赵虎带着几个归降的射手在教场练弓。新做的靶子还没送来,他们就用木桩代替,李二牛站在三十步外,拉满了弓,箭簇稳稳地对着木桩中心。
“稳住,手腕别抖。”赵虎站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当年教你射箭的老教头说过,弓是手的延伸,心稳了,手自然稳。”
李二牛深吸一口气,指尖松开,箭矢“嗖”地飞出去,正中木桩,箭尾在风里轻轻颤。“成了!”他兴奋地喊,转身想跟王三分享,却见王三蹲在不远处,正用短锯把杨木桩截成等长的小段,断指的左手按在木头上,虽然吃力,却稳得很。
“王三,快来看看!”李二牛冲他招手,“我这箭法,没退步吧?”
王三抬起头,正好看见赵虎也在看他,眼里带着鼓励的笑。他放下锯子,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慢慢走过去。赵虎递给他一张轻弓——是特意找军械营改短的,拉力小,适合初学者,也适合他现在的手。
“试试?”赵虎的声音很轻,“不勉强,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王三看着那张弓,弓身是打磨光滑的桑木,弓弦是新换的牛筋,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断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那是被北莽军棍打的旧伤,也是他心里的坎。
“我……”他刚要开口,望舒举着风车跑了过来,风车转得飞快,彩纸映得他眼睛有点花。
“王叔叔射箭给我看!”望舒仰着脸,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李叔叔射得可准了,王叔叔肯定更厉害!”
李二牛也跟着起哄:“就是,当年在射雕营,你可是能射穿铜钱眼的!别让小丫头看扁了!”
王三咬了咬牙,伸出右手握住弓柄,左手慢慢搭上弓弦。断指的地方用力时会牵扯着疼,他皱了皱眉,却没松开。赵虎走过来,悄悄帮他调整了握弓的角度:“别急,慢慢来,瞄准木桩就行。”
风从教场吹过,带着远处铁匠铺的叮当声。王三盯着木桩,眼前忽然闪过北莽军营的黑帐篷,闪过冰冷的铁链,闪过母亲送他参军时塞在怀里的煮鸡蛋……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又被望舒的笑声冲散。
他深吸一口气,右臂用力,左臂后拉,弓弦渐渐弯成个饱满的弧。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断指处的疤痕格外清晰,却也映得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放!”赵虎在他身后低声喊。
王三松开手指,箭矢离弦的瞬间,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只见那支箭稳稳地钉在木桩上,离中心只差寸许。
“好!”李二牛率先鼓起掌,望舒也跟着拍手,风车转得更欢了。
王三看着那支箭,忽然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是哭,是阳光太晃眼,也是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终于顺畅了。赵虎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却递给他一块新的弓弦——是用最好的牛筋搓的,韧劲十足。
“等你手利索了,”赵虎的声音带着笑意,“咱们再比一场,就比射移动靶,谁输了,谁给风车田浇水。”
王三接过弓弦,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牛筋,忽然觉得,这比任何安慰都实在。他抬头望向教场尽头,徐凤年正站在点将台上,身边站着温华和齐当国,大概是在看他们练弓。见王三望过去,徐凤年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王三也举起手里的弓,对着点将台的方向,用力晃了晃。
傍晚时,风车田的篱笆终于搭好了。五根短木桩埋在田埂边,用麻绳绑着横木,虽然算不上精致,却笔直结实,像圈小小的城墙,护着里面的嫩芽。望舒把她的小风车插在篱笆角上,风一吹,整个篱笆都跟着生动起来。
“真好看。”她绕着篱笆跑了两圈,辫子上的红绳扫过积雪,溅起细碎的雪沫。
王三蹲在篱笆边,用砂纸把木桩的毛刺磨平,免得刮伤望舒的手。李二牛拎着水桶,小心翼翼地往土里浇温水,水流渗进冻土,发出“滋滋”的轻响,像在说“谢谢”。
赵虎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老将军常说的“守土”。以前总觉得,守土就是守住城墙,挡住敌人,如今才明白,守土也可以是搭一圈篱笆护着草芽,是教一个断指的射手重新拉弓,是看一个小丫头围着篱笆奔跑——这些细碎的、温暖的事,才是土地最深的根。
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混着饭菜的香气,在暮色里轻轻飘。徐凤年站在帅府门口,看着教场方向归来的士卒,看着风车田边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北凉的天,是真的暖起来了。
他转身往厨房走,南宫说今晚做羊肉汤,放了花椒和萝卜,正等着他们回去喝。廊下的灯笼亮了,在暮色里晕出一圈暖黄,像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他们手里的篱笆、弓弦,还有那圈小小的、却无比结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