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风渐渐软了,吹得营前的老槐树抽出新叶。徐凤年正在教望舒辨认兵甲上的甲叶——那些被血浸过的铁片,在春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块被打磨过的老玉。
“爹,甲,冷。”望舒的小手刚碰到甲叶就缩了回去,转头扑进南宫怀里,指着远处的官道喊,“车!”
果然有辆马车碾着新草驶来,车帘掀开时,露出唐婉带着笑意的脸:“徐帅,南宫姑娘,凉州城来的信使,说城主府备好了宅院,让咱们伤好就回去歇着。”
徐凤年接过信使递来的信,墨迹还带着墨香,是凉州城主亲笔所书,说城里的海棠树快开花了,特意留了两株最好的,等望舒去摘。“齐当国那边怎么样了?”他问信使。
“齐将军说玄甲军的伤兵再养半月就能归队,让徐帅不必挂心。”信使顿了顿,又道,“还说……他把那坛将军酿又往深了埋了埋,说怕被赵武那小子偷挖。”
帐外传来赵武的嚷嚷声:“谁说我要偷挖?我是想看看埋得够不够深!”众人都笑起来,望舒也跟着咯咯笑,小手指着赵武,嘴里喊“叔,坏”。
徐凤年把信递给南宫,见她望着信上的“海棠树”三个字出神,便知她也想家了。自去年秋守黑风口,一家人已近半年没回过凉州城,望舒怕是早就忘了院里那棵能荡秋千的老海棠。
“温华,”徐凤年扬声喊,“去通知轩辕宗主,说我们三日后启程回凉州,澜沧口的防务……”
“我留下。”轩辕青峰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她手里提着药篓,刚从瘴气林回来,“徽山弟子的伤还没好利索,澜沧口离不得人。再说,北莽虽退,黑土城的残兵还在,我守着这里,你们也能安心。”
徐凤年看着她,见她鬓角别着朵刚摘的野蔷薇,是望舒早上塞给她的,此刻花瓣还挺括。“也好。”他点头,“粮草我让凉州城多送些过来,若有急事,飞鸽传书即可。”
轩辕青峰没说话,只是从药篓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透骨草:“这个让唐婉给伤兵带着,凉州城里怕是难寻。”她顿了顿,看向望舒,“小公子……回去要好好学认字,下次我去凉州,可要考他的。”
望舒立刻举起小木剑,奶声奶气地喊:“会!姨,考!”
三日后启程时,春阳正好。温华赶着马车,徐凤年和南宫坐在车里,望舒趴在车窗上,看赵武和齐当国在车后挥手,小脸上满是不舍。直到营盘越来越远,他才转过身,从怀里掏出片海棠花瓣——是去年秋天从凉州城带的,被他压在木剑鞘里,如今还带着点干香。
“花。”他把花瓣递给南宫,“娘,开。”
南宫接过花瓣,贴在脸颊上,轻声道:“快了,回到家,就开了。”
马车走得慢,一路晓行夜宿。望舒对什么都新奇,见了田埂上的蒲公英要追,看见小溪里的蝌蚪要捞,徐凤年索性让温华把马车赶到溪边,陪着他蹲在石头上看蝌蚪摆尾巴。
“爹,鱼?”望舒指着蝌蚪问,大概是把黑的小东西都当成鱼。
“是蝌蚪,长大了会变成青蛙,能吃害虫。”徐凤年捡起根草茎,逗着水里的小家伙,“就像北莽的骑兵,看着凶,其实……”
“爹,打!”望舒举起小木剑,对着水面挥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小脸蛋。
南宫走过来,用帕子给他擦脸:“不许胡闹,蝌蚪也是生命,跟春草一样,会疼的。”望舒似懂非懂,把木剑收了,乖乖蹲在徐凤年身边,用小手掬起水,看着蝌蚪从指缝溜走。
傍晚在驿站歇脚时,温华去买酒,回来时手里还提着串糖葫芦,红艳艳的,望舒眼睛都直了。“给,小不点的。”温华把最小的那颗塞给他,“吃了要长个子,将来才能比你爹的枪还高。”
望舒举着糖葫芦,忽然跑到驿站墙角,那里有个讨饭的老婆婆,正缩在草堆里发抖。小家伙把糖葫芦递过去,奶声奶气地说:“婆,甜。”
老婆婆愣住了,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接过,泪水混着糖渣往下掉。徐凤年走过去,摸了摸望舒的头,见他小脸上沾着糖霜,笑得像颗小太阳。
夜里,望舒睡着了,小手还攥着根没吃完的糖葫芦签。南宫给小家伙盖好被子,轻声道:“他好像……比以前懂事了。”
“是这一路的兵戈教他的。”徐凤年望着窗外的月光,驿站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见过血,才知安稳可贵;见过苦,才懂心疼人。”
南宫靠在他肩上,听着远处的虫鸣,忽然说:“轩辕姑娘一个人守在澜沧口,会不会太孤单?”
“她不是一个人。”徐凤年想起徽山弟子眼里的敬重,想起轩辕青峰给伤兵换药时的专注,“她心里有要守的东西,就不会孤单。”
第五日午后,终于望见凉州城的城楼。望舒趴在车窗上,指着城头的“北凉”二字喊:“家!到!”
城门下早有人等着,是城主府的侍从,还有几个眼熟的老仆,见了马车都笑着迎上来:“公子,夫人,小公子,可算回来了!”
马车驶进熟悉的巷弄,望舒扒着车窗,看着路边的老槐树,看着墙头上的牵牛花,忽然喊:“树!荡!”他记起这棵树能荡秋千了。
到了宅院门口,徐凤年刚抱起望舒下车,小家伙就挣扎着要下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院里——那里的海棠树果然缀满了花苞,粉嘟嘟的,像堆小胭脂。他绕着树跑了两圈,忽然回头喊:“爹!娘!花!开!”
徐凤年和南宫相视而笑,眼角都有些发热。温华提着行李走进来,看着满树花苞直咂嘴:“好家伙,比去年开得还热闹,看来是知道小不点要回来。”
唐婉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快进屋歇着,我炖了排骨汤,给小公子补补!”
夕阳斜照时,望舒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木剑,嘴里哼着赵武教的小调。徐凤年坐在他身边,看着花苞上的露珠,忽然觉得,所有的奔波与厮杀,所有的伤痕与牵挂,都值了。
远处传来飞鸽的振翅声,大概是澜沧口来的消息。徐凤年抬头望去,鸽影掠过海棠树梢,带起一阵微风,吹得花苞轻轻晃,像在点头应和。
他知道,只要这树还在,这花会开,这孩子的笑声还在,北凉的天,就永远塌不了。而那些散落在各处的人——守在澜沧口的轩辕青峰,护着黑风口的齐当国,还有此刻正蹲在厨房偷喝排骨汤的温华,都在这春光里,成了彼此最坚实的牵挂。
夜色漫上来时,海棠树的花苞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望舒已经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片新摘的海棠花瓣。徐凤年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的睡颜,忽然想起邓太阿说的那句话——“北凉的孩子,该有北凉的骨头,也该有东海的风”。
或许,这骨头是守护的硬气,这风是生活的软意。就像这满树的花苞,既得经得住春寒,也得盼得到暖阳,才能开得热热闹闹,不负这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