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松林温泉的第三日,徐凤年抵达淮水渡口。春日的淮水绿如绸带,水面上白帆点点,往来的商船、渔船挤挤挨挨,吆喝声、船桨划水声、商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要把这一汪春水都搅活。
渡口旁的老槐树下,蹲着个卖茶的老汉,粗瓷碗摆了一地,茶汤是用淮水新泡的雨前茶,清香袅袅。徐凤年牵着“踏雪”走过去,刚要坐下,就见老汉眼睛一亮,指着他腰间的刀鞘:“客官是北凉来的吧?这刀鞘上的‘凉’字,跟去年那个带铁甲的将军一模一样!”
徐凤年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老伯认得?”
“咋不认得!”老汉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满脸的皱纹,“去年那将军带了队人,帮咱们修了渡口的石阶,还杀了水里的水怪——就是那种长着八只脚的东西,以前总拖过路的小船。”他压低声音,“听说那将军是徐将军您的义弟?叫啥……齐当国?”
徐凤年心里一暖,齐当国去年确实来过淮水一带巡查,没想到这老汉记到了现在。“是他。”他喝了口茶,雨前茶的清苦混着淮水的甘洌,在舌尖化开,“老伯,往台城去的船,最早什么时候开?”
“得等午时的顺风船。”老汉指了指水面上最大的那艘白帆,“那是‘楚江号’,女帝陛下南巡时坐过的,稳当得很。不过客官要是急着走,那边有艘乌篷船,船夫是个老熟人,说认识北凉来的贵人。”
顺着老汉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艘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头坐着个穿蓝布短打的汉子,正低头补着渔网,嘴里哼着西楚的小调,咿咿呀呀的,带着水韵的软。徐凤年牵着马走过去,那汉子闻声抬头,眼睛倏地亮了:“可是北凉来的徐公子?”
徐凤年点头,见他眼熟,忽然想起——是当年送他和姜泥去离阳宫的船夫老周,那时他还说“公子和姑娘看着就登对,将来定要喝你们的喜酒”。
老周扔下渔网,搓着手笑:“真是您!去年唐姑娘托人带信,说您可能要过淮水,让我留意着。快上船歇着,我这就备些吃的,刚从水里捞的鲫鱼,熬汤最鲜!”
乌篷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船尾堆着些晒干的莲蓬,船舱里摆着张小桌,上面还放着本翻旧的诗集,是《西楚乐府》。徐凤年坐下时,指尖碰到桌角的刻痕,是个小小的“泥”字,刻得极浅,显然是当年姜泥留下的。
“姑娘去年还来坐过我的船呢。”老周端着碗瓜子进来,见他盯着刻痕看,便笑道,“她说这船晃得舒服,像在北凉王府的秋千上似的,还说……等徐公子来了,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从舱底摸出个木盒,递过来。
木盒是檀香木的,打开时飘出淡淡的香气,里面铺着层锦缎,放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江山”二字,是姜泥的笔迹,还带着点她特有的、微微发颤的力道。笔旁压着张宣纸,上面写着半首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就的。
徐凤年捏着那支狼毫,笔杆温润,仿佛还留着姜泥握过的温度。他忽然想起在北凉时,她总爱偷拿他的狼毫练字,写坏了不知多少张纸,徐骁见了总骂“败家丫头”,却转头就让人买最好的宣纸送来。
“姑娘说,这半首诗,得等您来补全。”老周端来刚熬好的鲫鱼汤,白瓷碗里飘着葱花,香气瞬间漫了满舱,“她说您要是补不上,就罚您在台城的秦淮河畔,给她洗一个月的笔。”
徐凤年笑了,提笔蘸了点清水,在桌面上虚写着。淮水的月,女墙的影,十年前的记忆混着眼前的帆影,竟真有了些诗的意境。他忽然明白,姜泥留下的不是考题,是想告诉他——那些旧时光,她都记得。
午时的风准时吹来,“楚江号”升起了白帆,老周也解开了缆绳。乌篷船跟着大部队顺流而下,两岸的柳丝垂到水面,绿得晃眼,偶尔有桃花落在船头,粉白一片,像雪又像云。
徐凤年靠在舱门口,看着白帆在风里鼓胀,听着老周哼的小调,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风尘都散了。他从行囊里拿出唐婉给的薄荷,放进刚沏好的茶里,清苦的茶香混着薄荷的凉,竟比雨前茶更提神。
傍晚时分,船过采石矶。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远处的山峦如黛,正是姜泥诗里写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徐凤年站在船头,看着归巢的水鸟掠过水面,忽然看到岸边的峭壁上,有人用剑刻了行字:“曹长卿到此一游,为楚招魂。”
字迹苍劲,剑痕深入岩石,带着股不屈的执拗。徐凤年知道,这是曹长卿的笔迹,是他写给西楚的情书,也是写给这乱世的宣言。
“那是去年曹先生刻的。”老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件蓑衣,“那天刮着大风,先生就站在峭壁上,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石头上就多了这行字。好多百姓来看,说……说看到字里冒红光呢。”
徐凤年望着那行字,直到夕阳沉入江面,暮色漫上来。他忽然明白,曹长卿请他来台城,不止是为了姜泥,更是为了这行字里的“楚”——这个被离阳灭国又重建的江南,需要的或许不只是女帝的治理,还有北凉的支撑。
夜航的船少了,淮水安静下来,只有船桨划水的“欸乃”声。徐凤年回到船舱,就着油灯铺开宣纸,拿起姜泥留下的狼毫,蘸了点墨。老周熬的鲫鱼汤还温着,香气混着墨香,竟生出种安稳的暖意。
他提笔写下:“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而今江山归楚地,桃花再为故人开。”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故人”二字尤其重,像要刻进纸里去。徐凤年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月,忽然觉得,这淮水的月,和北凉的月,其实是同一轮。它照着他来时的路,也照着他要去的地方。
老周端来夜宵,是刚蒸好的蟹黄汤包,皮薄馅足,咬一口能鲜掉眉毛。“尝尝,这是台城的名吃,姑娘说您肯定爱吃。”他指着汤包,“这褶子得捏十八道,少一道都不鲜,跟做人似的,得讲究。”
徐凤年咬了口汤包,鲜美的汤汁在舌尖炸开,混着淮水的清、桃花的香、墨的浓,竟尝出了种“归”的味道。他知道,台城不远了,那个等了他三年的人,就在那片桃花深处,等着他把那半首诗补全,等着他说一句——
我来了。
船行渐缓,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台城的晚钟。徐凤年推开舱门,夜风带着湿润的桃花香扑面而来,水面上的月影碎成一片,像撒了满地的碎银。他握紧手里的狼毫,笔杆上的“江山”二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这江山,这故人,终究是要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