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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州的春天总来得迫不及待,像被海风催着似的,连草木萌发都带着股鲜活的劲儿。残冬的凛冽早被温润的海风洗去,风里裹着新翻泥土的腥甜,混着芭蕉叶与野花香,轻轻扑在琼州府城郊那座“格物小学”的矮墙上。这学堂偏不筑高垣隔绝乡野,反倒留着周遭的稻田与杂树林,远远望去,倒像片从田野里长出来的园圃,与天光云影融得恰到好处。

晨雾刚散,阳光便钻过阔大的芭蕉叶,在泥地上织出斑驳的碎金。学堂的“钟”声也格外别致——不是沉闷的铜响,而是竹筒相击的清脆调子,叮叮咚咚地跳在空气里,惊起树梢几只雀儿。数十个年纪参差的孩童,穿着浆洗得发白却无半分污渍的学服,在年轻先生的引着下涌出课堂。他们脚下轻快,却不似寻常顽劣模样,竟是朝着学堂后那片泛着绿意的田野与小山丘去了。

这是格物小学每月一次的“野外格物课”。倡导者兼总教习林战总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格物致知的“格”,先得对着眼前真实的草木土石才行。

孩子们早分好了组,各随先生散开,像一群刚出笼的雏鸟,雀跃里带着规矩。田埂边的一组正蹲成圈,指尖轻触稻苗的嫩叶,盯着水田里摆尾的蝌蚪与蜷曲的小虫,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溪边的一组更热闹,有人举着自制的木片浮标,有人用石子在地上划记,非要算出水流的快慢;山包上的几个则挎着布囊,跟着先生辨认植物,时不时捡起块颜色特别的石头,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林战今日没穿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青布长衫,悄没声地走在孩子中间。他看着这些多半出身佃农、渔户的孩子——从前他们的眼神里只有田埂与渔网,如今却盛着对世界的好奇——心里的欣慰像田埂边的春芽,一寸寸往外冒。这才是格物的种子,是往后的指望。

溪边那组的先生姓陈,原是军中管文书的,最喜测绘,进了师范速成班后便成了自然课先生。此刻他正指着溪流弯处,给围上来的孩子解释:“你们瞧,这儿河道窄,地势又陡,水挤在一块儿,可不就得跑快点?前头转弯的地方宽了,地也平了,水就能舒舒展展地走,自然就慢了。”说着捡起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条弯弯曲曲的线,“就像咱们过独木桥,桥窄得抢着走;到了晒谷场,不就能慢慢溜达了?”

“哦!我懂了!”虎头虎脑的男孩拍着手笑,溅起几点泥水。林战在一旁含笑点头——把学问掺进生活里,才是真的教到了心里。

他转身往山包走,刚近前就听见一阵轻柔的说话声。带队的文先生是黎家姑娘,原是海兰珠部落里识草药的,通了汉话后便来教博物。她正捧着片锯齿边的叶子,对围坐的孩子说:“这叫‘大青叶’,摸着糙,煮水喝能退热毒。旁边这个叶子滑溜溜的,闻着香,是‘香茅’,晒干了熏屋子,蚊虫就不敢来了。天地间的东西,各有各的模样,也各有各的用处,咱们得认得出,更得敬着。”

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攥着衣角,怯生生地抬头:“文先生,那我们摘它们,它们会疼吗?”

文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柔光,随即温柔地笑了:“草木虽不会喊疼,也是活的。咱们用它们,得有章法、有分寸,不能乱采乱砍。就像收稻子,不能把田刨光,得留着种子等来年——这就是‘度’。”

林战闻言脚步一顿,心中微动。这便是最朴素的“可持续”道理,竟从一位黎家姑娘口中说出来,可见天地之道本就藏在寻常言语里。

竹筒声又响了,是集合的信号。孩子们揣着各自的“收获”——几片特别的叶子、几块奇形的石头、甚至一壶装着溪水的陶碗——叽叽喳喳地跑回学堂前的草坡,盘腿坐成一片。林战走到他们面前,阳光落在他的长衫上,也落在一张张仰起的、亮晶晶的小脸上。

“孩子们,”他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清楚楚传到每个孩子耳里,“方才你们看了流水,辨了草木,摸了土石。有没有人想过,水为什么总往低处流?草为什么春天发芽秋天黄?石头为什么有的红有的黑?”

孩子们眨着眼睛,有的摇头,有的皱着小眉头沉思,连旁边站着的几位先生也屏息等着。

林战没直接回答,只缓缓道:“咱们脚下的大地,托着万物;头顶的天空,盖着众生。流水顺着地势走,草木等着阳光雨露,这些看着乱,其实都跟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处处都在的规矩走。”

他停了停,让风把话吹进每个孩子心里,才接着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很有智慧的先人叫老子,他看了一辈子天地万物,写下一部《道德经》。里面有句话,今日我教给你们。”

草坡上静悄悄的,连虫鸣都轻了些。林战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十个字在空旷的草坡上荡开,孩子们未必懂其中深意,却被那字句里的分量镇住,小脸上满是敬畏。

“‘法’是什么意思?”林战蹲下身,与孩子们平视,“就是学、就是跟着做。咱们做人,要学大地的厚实,稳稳当当站着;大地要学天空的包容,什么都能装下;天空要学‘道’的规矩;而这最根本的‘道’,它学的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也就是‘自然’。”

他指了指远处的稻田,又指了指头顶的太阳:“自然就是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是水往低流,草芽破土,是这世间一切没被人硬改的样子和规矩。”

“那咱们的格物之学,学的是什么?”林战的声音提了些,带着种能引动人的热情,“看流水,是学水的自然之道;辨草木,是学生命的自然之道;打铁器,是学金石的自然之道;算田亩,是学数字的自然之道!”

“格物致知,就是把天地万物的自然之道找出来!”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个孩子,“咱们读书,不是为了把书背得滚瓜烂熟关起门来炫耀,是要走到这天地里,用眼睛看,用手摸,用心想——找出规矩,懂了规矩,才能盖更结实的房子,种更饱满的稻子,治更难治的病,让日子也顺着规矩来,过得更安稳、更舒心。”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看自然”“找规矩”“过好日子”这几个词,像小石子投进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们再看身边的草叶、脚下的泥土,眼神都不一样了——原来这天天见的东西里,藏着这么多秘密。

课后孩子们散去,有的还在争“浮标为什么会动”,有的小心翼翼地把植物标本夹进书页里。文先生走过来,语气里满是敬佩:“林大人,您今日这番话,真是点透了格物的根。从前我们只教孩子认东西、写字,却从没告诉他们,这些学问都连着天地大道。”

林战望着远处苍翠的山峦,春风掀动他的长衫:“文先生过奖了。教育这回事,不过是打开孩子的心门,教他们向善、求真。若能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学的每样东西都和这天地、和日子分不开,不是虚头巴脑的文字,他们自然会越学越有劲儿。”他顿了顿,轻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格物的顶头学问,也是做人、做学问的根本啊。”

春风再度漫过草坡,卷着草木的清香掠过指尖。林战知道,今日播下的种子,比任何技术发明都金贵。它们会在这些孩子心里扎根,总有一天,会长成撑得起新文明的大树。而格物之学的生命力,就藏在这“道法自然”的源头活水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