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诵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只有沉重的喘息,仿佛已无力做出更多表情。
但李纯知道,父亲听得懂。
“二弟……獾郎他……”李纯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痛心疾首,“竟……竟私自离京了!而且……已远至龟兹!正与郭昕纠合,大肆招兵买马!”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强压惊怒,“父皇……父皇闻此噩耗,雷霆震怒,痛心疾首!已……已严令窦公公,率精兵强将,务必……将二弟活着带回长安,交由父皇亲自审问!”
“潜逃”、“纠合”、“招兵买马”、“雷霆震怒”、“活着带回”……李纯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打在李诵最脆弱的心弦上,如同毒针。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父亲枯槁的脸,捕捉着那细微的痛苦抽搐。
他跪在地上,姿态卑微,眼神却偷偷观察着父亲的每一丝反应,享受着这凌迟般的精神折磨。
李诵的身体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急促的声响。
灰败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红潮。愤怒、担忧、被戳穿秘密的恐慌、以及对次子命运的深切恐惧,如同毒藤般瞬间绞紧了他残存的心力!
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抓紧了锦被。
李纯立刻膝行上前,声音充满了关切:“父王!父王息怒!千万保重凤体啊!”
他伸出手,似乎想安抚,却又不敢触碰,只是在榻边虚扶着,做足了孝顺儿子的姿态,“二弟……二弟年轻气盛,或是一时糊涂……父皇虽然震怒,但旨意是‘活着带回’,可见父皇慈心未泯,只是想问个明白罢了……”
他看着父亲因窒息般的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心中一片冷酷的快意。
他知道父亲明白,窦文场是他李纯的人,“活着带回”?那只是说给世人听的。
李謜一旦落入窦文场手中,绝无可能活着踏上长安的土地!
“父王勿要忧思过甚,此事自有父皇圣裁,儿臣……也会尽力斡旋。”李纯的声音恢复了温和,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忧国忧家、孝顺恭敬的表情,“您只管安心养病才是社稷之福。儿臣明日再来侍奉汤药。”
他再次深深叩首,动作标准而恭敬。
起身时,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担忧神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具因巨大痛苦而无声痉挛的躯体,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狠厉。
李纯恭谨地倒退几步,才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这座弥漫着药味的太子寝殿。
谁威胁到我,我就灭谁!
他嘴角挂着冷笑,负手而去。
……
一阵冷风吹过城头新插的唐旗,旗角猎猎作响,卷起尚未散尽的硝烟与尘土。
李謜裹紧了身上的皮裘,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他站在于术城残破的箭楼上,俯瞰着这座刚刚得手的城池。
城内外,唐军士兵正在清理战场、收押俘虏、修补城防。
于术城虽小,位置却关键。
拿下它,如同在龟兹北部楔入了一颗钉子,不仅截断了吐蕃人和葛逻禄人可能南下的通道,更打开了向北、向东进一步拓展局面的门户。
直接威胁焉耆!
这是李謜在安西立足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战果。
“殿下,怎么了?”一旁的安暮云细心地问道。
“无事。只是这风…吹得紧了些。”李謜强行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转回思绪。
慕容泽微微笑道,带着几分将领的豪气与调侃:“也许,是吐蕃北路元帅松格朗杰听到败讯,此刻正气得跳脚,搅动了北边的寒气吧?丢了于术,等于被人在肋下狠狠戳了一刀,吐蕃尽吞安西四镇的美梦,怕是要碎了一地,此刻的脸色想必比这风还冷。”
安暮云闻言也莞尔:“松格朗杰怕是真的要吃不下饭了。不过这风……”他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倒像是带着吐蕃高原的冰碴子。”
李謜听着部下的谈笑,脸上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西边天际,那里是群山的剪影,白雪皑皑的山峰在铅灰色的云层下显得格外肃杀。
勃达岭!
李謜心中猛地一沉。
他双手下意识地重重一拍冰冷的箭垛石:“定是勃达岭!”
安暮云和慕容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骤然凝重的脸上。
“殿下,勃达岭?”慕容泽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殿下担心雷岳和阿塔尔他们……”
“正是!勃达岭扼守西通碎叶、北联葛逻禄诸部的要道咽喉,是我龟兹西北方向最重要的屏障!如此性命攸关之地,我竟只派了雷岳那点轻骑和阿塔尔手下的百余人马去驰援据守!葛逻禄若全力进攻……” 他来回踱了两步,靴子踩在碎石瓦砾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眉宇间满是焦虑。
“雷岳骁勇,阿塔尔机敏,皆是良材。葛逻禄人狠戾果决,若孤注一掷,猛扑勃达岭……”
“殿下勿忧!”慕容泽立刻抱拳,眼神锐利如刀,“末将愿亲率本部,星夜驰援!”
李謜迅速冷静下来,抬手制止:“不,还是从重装霹雳营和弓弩营各抽三百人驰援勃达岭!……就由哥阔烈和浑海明分别率兵。你们二人肩负于术城的城防重任,此刻城初定,不可擅离!”
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集合的号令声很快在于术城下炸响,一支混合了精锐步骑的部队如同黑色的铁流,裹挟着冰冷的杀气,朝着西北方白雪皑皑的群山方向,绝尘而去。
沙狐三人碰巧也在此之列!
此时三人心里正气得骂娘!
但又能咋样?
军前抗命,乃是死罪!
李謜目送着援军卷起的烟尘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中,心中才稍微心安。
他扶着冰冷的箭垛,朔风更烈,吹得他皮裘猎猎作响。
安西的每一场胜利都来之不易,而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娘子郭幼宁那边应当无碍。
她率一千精兵佯攻钵浣城,那边压力不会太大。
幼宁机敏果决,又有精兵护卫,自保绰绰有余。
况且,她的任务本就是虚张声势,而非强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