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苗计划”像一阵温和而持续的春风,吹拂过青云中学这片土地,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某些细微的变化,正如同春雨后的笋尖,悄然破土。
林远最近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在没课的时候,像个幽魂似的在校园里“飘荡”。当然,用他自我调侃的话说,这叫“非破坏性实地考察与生态采样”。他有时会揣着一本物理书(伪装用),溜达到杨帆所带高一(七)班的教室后门,透过那块小小的玻璃窗,进行“隐蔽性课堂观察”。
这天下午,他故技重施,像个经验丰富的特工,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七班后门。教室里,杨帆正在讲解《沁园春·长沙》。让林远微微颔首的是,这丫头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一组湘江两岸今昔对比的图片导入,成功勾起了学生的兴趣。
“看来我那些‘歪门邪道’,她倒是学了个七八成。”林远心里嘀咕,颇有点“老怀甚慰”的感觉。
然而,平静的课堂气氛很快被一阵低低的骚动打破。坐在后排的两个女生,似乎因为越界的胳膊肘和橡皮屑的小事,从互相瞪眼发展到低声争执,火药味渐浓。其中一个短发女生,脾气显然比较冲,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你故意的是吧!”
全班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杨帆的讲课声戛然而止。
林远在门外心里“咯噔”一下,职业病差点发作,手指头都痒了,真想立刻推门进去施展“林氏镇压法”。但他强行按捺住了,他想看看,别上了那枚徽章的杨帆,会如何应对。
只见杨帆停顿了只有两三秒,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为平静。她没有立刻厉声呵斥,也没有和稀泥地让两人“都少说两句”。她只是看着那两个女生,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点点好奇:“王欣,李梦,看来你们对‘百舸争流’的‘争’字,有比课本更深刻的理解啊?要不要上台来,给大家现场演绎一下,什么叫‘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内卷?”
“噗——”全班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声。连门外偷窥的林远都差点没绷住,赶紧捂住嘴。这丫头,怼人的功夫见长啊!还学会用课文内涵了!
那两个争执的女生,被这意想不到的回应和全班的哄笑弄得满脸通红,尤其是那个叫王欣的短发女生,梗着脖子,又羞又恼,但气焰明显矮了半截。
杨帆见好就收,没有再穷追猛打,而是话锋一转:“不过,真正的‘自由’和‘竞争’,前提是规则和秩序。就像这湘江水,看似奔流自由,实则也有两岸约束。这样吧,下课之后,请二位‘巾帼英雄’移步办公室,我们泡杯茶,好好探讨一下‘边界感’这个哲学问题,顺便把咱们班卫生区的‘疆域’也重新划分一下,以示公平。现在,我们先回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描绘的壮阔秋景里来,可好?”
她语气轻松,带着调侃,却又暗含原则。那两个女生互相看了一眼,都悻悻地低下头,不再吭声。课堂秩序迅速恢复。
林远在门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好家伙!恩威并施,幽默化解,既维持了课堂纪律,又保留了学生的面子,还顺带埋下了课后教育的伏笔。这处理方式,圆滑老道,甚至比他当年那种带着点“硬核”的沟通,更显高明。她已经不是那个遇到问题就只会慌张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的杨帆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心满意足地、像一只偷到了香油的老鼠,悄咪咪地溜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林远在办公室加班,准备下周的教研活动材料。窗外华灯初上,校园里一片寂静。杨帆敲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睛里却跳动着兴奋的光。
“林老师,您还在呢!”她把手里的一个U盘放在林远桌上,“我们班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分析,我做好了。”
林远接过U盘,随口问:“怎么样?那俩‘巾帼英雄’课后‘茶话会’效果如何?”
杨帆“噗嗤”一笑:“别提了!王欣一开始还嘴硬,说我偏心。我就把监控调出来(就是您当年装的那个,说能有效还原‘案发现场’的),慢放给她看,确实是她胳膊先过界的。然后我没批评她,反而跟她聊了聊她最近是不是压力大,跟爸妈关系怎么样。结果您猜怎么着?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爸妈最近闹离婚,她心里烦得很……后来我跟李梦也聊了,李梦也承认自己当时说话冲了。俩人最后还在我办公室互相道了歉,现在划分了‘三八线’,反而相安无事了。”
林远听着,频频点头。能看到问题行为背后的情绪和动机,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者视角。杨帆,真的成长了。
“哦,对了,”杨帆想起正事,指了指U盘,“成绩您看看吧。我们班,这次期中考试,总平均分,年级排名……前进了一位!”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发亮的眼睛,出卖了她内心的激动。
林远有些惊讶,立刻将U盘插入电脑。高一(七)班,生源质量在年级里也就中下游,上次月考还垫底。前进一位,听起来微不足道,但在竞争激烈的青云中学,尤其是在杨帆独立带班、又处理了各种突发状况的第一个学期,这个进步,含金量十足!
他仔细看着成绩分析表,不仅总分进步,好几个单科及格率也有明显提升,尤其是语文,平均分竟然挤进了年级中游!
“可以啊,杨老师!”林远由衷地赞叹,“这‘育苗计划’的第一个果子,看来是结在你这片试验田里了!”
杨帆不好意思地笑了:“主要还是学生们自己争气。我就是……就是学着您的样子,多跟他们聊聊天,想想办法把课讲得有趣点,还有就是……脸皮厚了点,不怕他们气我了。”她摸了摸胸前那枚已经有些磨损痕迹的徽章,“感觉扛着这东西,就不能轻易认怂。”
林远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了杨帆刚来时,第一次公开课紧张得声音发抖,被学生气哭躲进洗手间,一次次拿着教案来问他“这样行不行”……那些画面还历历在目,而眼前这个自信、沉稳、甚至能独当一面处理复杂问题的年轻教师,仿佛脱胎换骨。
这种喜悦,与他当年看到李浩考上大学、陈小雨获奖、吴明被名校录取时的狂喜不同。那是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一种看到自己倾注的心血、播撒的种子,在另一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更深沉更持久的满足感。
这,是另一种丰收。不那么耀眼,却同样沉甸甸的。
“走!”林远关掉电脑,站起身,拿起外套,“师母今天烤了蛋挞,说要慰问一下辛苦的杨老师。顺便,你也跟我好好聊聊,你是怎么把《沁园春·长沙》讲出‘内卷’味道的?”
杨帆的脸一下子红了:“林老师!您……您当时在门外!”
“嘿嘿,”林远得意地一笑,模仿着她当时的语气,“‘要不要上台演绎一下?’ 杨老师,可以的,现在气场两米八!”
师生二人说笑着走出办公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窗外,月光皎洁,温柔地洒满安静的校园,也照亮了前方充满希望的路。
林远知道,这片星火,已然开始传递。而这份看着传承者成长的喜悦,将是他未来教育生涯中,最珍贵的收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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