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浑河北岸的明军大营染上了一层肃穆的金红。何宇率领的五百诱敌骑兵,在成功将后金前锋的怒火引向萨尔浒方向并给予其当头一棒后,终于有惊无险地全部撤回了北岸。士卒们虽面带疲惫,战甲征袍上沾染着血污与尘土,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亢奋的火焰。以微小的代价,成功戏耍并重创了骄横的敌军前锋,这无疑极大地提振了这支精锐部队的士气。然而,何宇脸上却不见丝毫轻松。他深知,这仅仅是风暴来临前的一道微光,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努尔哈赤和他的主力大军,就像一头被撩拨了的猛虎,接下来的反击必将石破天惊。
渡河点早已有接应的部队和军医等候。何宇立即下令清点伤亡,妥善安置伤员,并将俘获的几名后金伤兵和几面破损的敌军旗帜作为战利品和情报来源,迅速送往中军大帐。他本人则顾不上休息,只匆匆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啃了块硬邦邦的干粮,便带着陈敢等几名核心军官,策马直奔萨尔浒对面、属于他防区的那段北岸阵地。
此刻,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沉入了远山之下,无边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迅速笼罩了浑河两岸。气温骤降,呵气成霜,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般刮过河面,卷起细碎的冰屑,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大战前的肃杀与寒意。河南岸,后金大营的火光连成一片,犹如星河坠地,人喊马嘶之声随着风声隐约传来,那股压抑而庞大的力量,即使隔着一道浑河,也让人感到心悸。
北岸明军阵地上,则是另一番如火如荼的景象。无数火把、灯笼将阵地照得亮如白昼,人影幢幢,号令声、挖掘声、木材的撞击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紧张而雄壮的备战交响乐。根据杨镐督师最终确定的方略,明军主力将依托北岸预设工事进行防御,而何宇提出的“半渡而击”的关键,则落在了能否在敌军渡河时给予其最大杀伤,并在其部分兵力登岸、阵脚未稳之际,发动致命反击。因此,何宇所负责的这段正面宽、滩头相对平缓、且正对萨尔浒山口的核心阵地,其工事构筑和兵力部署,就显得至关重要。
“大人,您看!”陈敢指着前方忙碌的工地,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与凝重,“按照您先前吩咐的图纸,弟兄们已经干了大半天了,基本轮廓已经出来,但细节还需加紧。”
何宇跳下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冻得硬邦邦、又被无数脚步踩得稀烂的泥泞土地,走到阵前。借着火光,他仔细审视着这片即将决定无数人生死、乃至国运走向的土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最前沿、紧挨着河滩的那一道曲折蜿蜒的壕沟。壕沟宽逾丈五,深达一丈有余,沟底甚至还引了冰冷的河水,形成了一道泥泞湿滑的障碍。挖掘出的泥土全部堆砌在壕沟面向己方的一侧,拍实夯紧,形成了一道高达七八尺的土墙,这便是胸墙。胸墙上,已经预留出了大量的射孔,一些力士正在将沉重的拒马、鹿砦等障碍物布置在胸墙之前和壕沟的边缘,这些布满尖刺的木制家伙,将对任何试图快速通过的敌军步兵和骑兵造成巨大的麻烦。
在胸墙之后约五十步的距离,是第二道防线。这里利用了一些天然的地势起伏,加以人工改造,形成了一道道交错排列的矮墙和土垒。这些工事并非连贯一线,而是故意设计得参差不齐,目的就是为了打破敌军可能形成的冲击阵型,同时为守军提供多层次、可相互支援的火力点和反冲击出发阵地。何宇特别检查了这些矮墙之间的通道宽度,确保能让自己麾下最熟悉的“鸳鸯阵”小队灵活穿梭,又能有效限制后金骑兵的集群冲锋。
再往后约百步,地势略有抬高,这里便是炮兵和重型弩机的阵地。十几门大小不一的火炮,从碗口铳、佛郎机到几门较为沉重的将军炮,已经被军士和民夫们喊着号子,艰难地推到了预设的发射位上。炮手们正在紧张地检查火炮的驻锄是否牢固,药包是否干燥,弹丸是否充足。在这些火炮之间,则架设着数十架需用绞盘上弦的床弩和蹶张弩,粗如儿臂的弩箭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这里是整个防御体系的核心远程打击力量,其射击诸元早已经过反复测算,覆盖了从河心到北岸滩头的绝大部分区域。
何宇的目光越过炮兵阵地,投向更后方那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那里,正是他预留的反击出发地域。此刻,还显得空空荡荡,但可以想见,当总攻的号炮响起时,养精蓄锐已久的精锐步兵和骑兵,将从这里如潮水般涌出,给予渡河之敌致命一击。开阔地的两侧,则依托着一些缓坡和树林,可以隐蔽部署一定的预备队和疑兵。
“还不够。”何宇看了一圈,眉头微蹙,对陈敢说道,“胸墙前的壕沟,靠近河滩的那一段,水位太浅,要连夜加深,至少要没顶!另外,在壕沟底部和胸墙脚下,多撒铁蒺藜、三角钉!告诉弟兄们,现在多流一滴汗,多挖一锹土,明天就可能少流一滴血,多杀一个鞑子!”
“是!属下立刻去办!”陈敢凛然遵命,转身便去督促。
何宇又走到炮兵阵地,对正在指挥布置的一名炮队把总说道:“王把总,所有火炮,射界必须覆盖整个河道,特别是水流较缓、易于泅渡的那几处河面,给我重点标注出来!火药和弹丸务必准备充足,分成若干小队,轮流发射,确保火力持续性!还有,夜间也要安排值守炮手,防备敌军趁夜偷渡!”
“何将军放心!弟兄们晓得厉害!保管让鞑子尝尝咱火炮的滋味!”王把总拍着胸脯保证。
接着,何宇又详细检查了各支部队的配置。他将麾下兵力分成了三线:第一线,由经历过血战、意志最为坚定的老兵组成,配备强弓硬弩和长枪大刀,任务是依托胸墙和壕沟,顽强阻击登岸之敌;第二线,则是以“鸳鸯阵”小队为骨干的机动步兵,配置在交错排列的矮墙之后,随时准备增援薄弱环节,或对少量突破的敌军进行围歼;第三线,则是作为预备队的骑兵和最精锐的“选锋营”,由他亲自掌握,养精蓄锐,等待反击的最终时刻。同时,他还派出了大量的夜不收和警戒哨,沿河岸散开,密切监视对岸敌军的一举一动,并在一些可能的敌军登陆点设置了警铃、绊索等简易报警装置。
布置完这些,何宇又特意召来了牛大力。牛大力已经带领步卒完成了在南岸的疑兵任务并安全返回,虽然疲惫,但精神头十足。
“大力,交给你一个紧要任务。”何宇神色严肃,“你挑选一百名最机灵、最悍勇的弟兄,每人配双弓,带足火箭(箭矢绑缚浸油麻絮,可点燃发射),连夜潜至下游五里处那片芦苇荡中隐蔽待命。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暴露!明日战起,若见我军中军升起三盏红色灯笼,你等便从芦苇荡中用火箭齐射南岸敌军的后方辎重堆放处,或者马群聚集地!射完即走,不可恋战,沿河岸向东迂回,自有船只接应你们回来!”
牛大力眼睛一亮,瓮声道:“大人放心!放火扰敌,俺老牛最在行!定叫鞑子后院起火!”
“切记,安全第一!你们的任务是制造混乱,牵制敌军,而非正面搏杀。”何宇又叮嘱了一句。这种敌后骚扰的战术,风险极高,但若运用得当,往往能收到奇效。
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安排妥当后,何宇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他并没有回营帐休息,而是带着两名亲兵,再次巡视整个阵地。寒风刺骨,火把的光芒在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士卒们仍在奋力挖掘、加固,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征衣,却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结成了一层薄冰。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的辛劳,关系着明天的生死存亡。
何宇走到一群正在挖掘壕沟的士卒旁边,随手拿起一把铁锹,也跟着干了起来。冰冷的铁锹柄冻得人手发麻,但何宇却毫不在意,奋力将一锹锹带着冰碴的泥土铲出沟外。周围的士卒看到将军竟然亲自下来和他们一起干活,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干劲和一阵低低的欢呼。
“弟兄们!加把劲!把壕沟挖得深深的,让鞑子有来无回!”何宇大声鼓励道。
“愿随将军死战!”士卒们纷纷应和,士气高涨。
何宇一边干活,一边和身边的士卒闲聊几句,问问他们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紧不紧张。朴实的话语,亲切的关怀,迅速拉近了将军和士兵的距离,驱散了大战前的恐惧与寒意。他知道,再坚固的工事,也需要人来守卫。而士气,才是决定战争胜负最关键的因素之一。他不仅要构筑一道物质的防线,更要构筑一道精神的防线。
巡视到一处矮墙后,他看到几名年轻的弩手正围坐在火堆旁,擦拭着弩机,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感到不安。何宇走过去,拿起一架弩,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弩臂和弓弦,然后说道:“好弩!保养得不错。记住,明天不要慌,听你们队长的号令。鞑子也是肉长的,一箭射过去,照样穿个窟窿!你们每射出一支箭,就可能救下一个战友的性命,就可能为咱大明多争取一分胜算!”
一名年轻弩手鼓起勇气问道:“将军,您说……咱们能守住吗?”
何宇看着他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目光扫过周围所有竖起耳朵听的士兵,沉声道:“守不守得住,不在天,不在命,而在你我手中!在于我们脚下的工事是否坚固,在于我们手中的刀箭是否锋利,更在于我们心中的信念是否坚定!我们身后,是家园,是父母妻儿!我们无路可退!唯有死战,方能求生!我相信你们,就像我相信我自己一样!明日,让鞑子见识见识,什么是大明的铁血男儿!”
“死战!死战!”士兵们的热血被何宇的话语点燃,低沉的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子夜时分,何宇终于回到了设在一处背风土坡下的简易指挥所。这里视野开阔,既能俯瞰整个阵地和河面,又相对隐蔽。指挥所就是用木材和泥土匆匆搭建的一个掩体,里面除了一张简陋的桌子、几张马扎和一盏昏暗的油灯外,别无他物。亲兵为何宇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漂浮着几块干肉和菜叶的汤饼。何宇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东西,他毫无睡意。摊开一张手绘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阵地详图,就着昏黄的灯光,再次陷入了沉思。他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敌军会选择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渡河?是集中兵力一点突破,还是多点佯攻?如果敌军不顾伤亡,强行登陆成功,滩头阵地能坚守多久?反击的时机如何把握?太早,敌军主力尚未渡河,可能缩回去;太晚,登陆敌军站稳脚跟,反击将变成惨烈的攻坚……潮汐的时间,他早已根据老河工的经验反复计算过,午后时分,河水会退去,露出更宽阔的滩涂,那将是“半渡而击”的最佳时机……但战场瞬息万变,任何计划都可能赶不上变化。
他还想到了对岸的那个对手——努尔哈赤。这位统一女真、创立八旗、屡败明军的枭雄,绝非凡俗。白天的诱敌成功,固然有战术上的巧妙,但焉知不是努尔哈赤将计就计,意图试探明军的虚实和决心?明天的战斗,不仅是力量的比拼,更是意志和智慧的较量。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和沉思中悄然流逝。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夜的寂静。河对岸敌营的火光依旧通明,偶尔有战马的长嘶划破夜空。北岸明军阵地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大部分工事已经完成,只留下巡逻队和警戒哨兵的身影,在火把的光晕中默默移动。大战前的夜晚,格外的漫长,也格外的压抑,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何宇走出指挥所,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一弯残月斜挂天边,清冷的光辉洒在浑河冰凌闪烁的水面上,泛着凄冷的光。他知道,当黎明来临,这片土地将被鲜血染红。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感受着那清晰的痛感。
“尽人事,听天命。但,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低声自语,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投向黑暗笼罩的河对岸,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夜色,看清那位强大对手的虚实。
他回到指挥所,和衣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上,强迫自己休息。虽然心潮澎湃,但长期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很快进入了浅眠。他需要保存每一分体力,以应对明天那场注定惨烈无比的大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亲兵进来禀报:“将军,天快亮了!对岸敌军大营有异动,似乎是在提前造饭,人马调动频繁!”
何宇猛地坐起,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明和冷冽。他沉声道:“传令各部,按预定计划,进入阵地!准备迎敌!”
“是!”
黎明前的黑暗中,明军阵地上再次响起了低沉而有序的脚步声和甲胄兵器的碰撞声。无数黑色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无声而迅捷地涌入他们坚守的位置。一张张强弓被拉开,一架架弩机被绞紧,一门门火炮被填装了弹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住逐渐泛出鱼肚白的东方天际,以及那依旧被黑暗笼罩的浑河河面。
何宇也登上了指挥所前的一处高垒,手搭凉棚,向对岸望去。晨雾开始在水面上弥漫,但对岸那连营的轮廓和隐约传来的号角声,都预示着,一场决定命运的血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