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鹰的冒死突围,如同将一颗希望的种子抛入了茫茫黑夜,生死未卜。而在镇北堡内,严酷的现实正以前所未有的压力,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生存空间。最直接的威胁,并非来自城外的刀光剑影,而是来自腹内的空虚与寒冷——粮食,这个维系生命的基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即将触及那条致命的红线。
围城已近一月。最初的存粮,在供应了骤然涌入的大量军民后,本就不甚宽裕。连日高强度的守城作战,极大地消耗着士卒的体力,饭量也随之增加。尽管何宇在围城之初就下令实行严格的粮食配给,但再精细的规划,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和只出不进的现实。
这一日,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守备府偏厅内,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老军需官颤巍巍地将一本厚厚的账册呈到何宇面前,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守备大人……库、库仓……快见底了。这是最后的清点,所有粮秣,即便按目前最低的口粮标准,满打满算……也、也撑不过十日了。”
何宇接过账册,指尖冰凉。账目上的数字触目惊心:粟米、麦豆等主粮已不足百石,腌肉、干菜更是所剩无几。他沉默地翻看着,每一页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十日?城外后金军攻势虽暂缓,但围困丝毫未解,援军更是杳无音信。十日之后,若援军不至,等待全城军民的,将是活活饿死的悲惨结局。
“召集所有把总以上军官,以及城内德高望重的乡绅耆老,即刻来守备府议事!”何宇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片刻之后,众人齐聚。当何宇将粮草将罄的消息公之于众时,厅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牛大力瞪大了眼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陈敢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几位老乡绅更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肃静!”何宇猛地一拍桌案,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粮食不够,就想办法省着吃!援军一定会来,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靠自己活下去!”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从即日起,实行最严格的战时口粮定量!所有存粮,由守备府统一调配,设立粥厂,每日定时发放。标准如下:守城一线战兵,每日口粮定量不变,务必保证其体力!辅兵、民壮,口粮减半!城内百姓,包括官员家眷,口粮再减!若有私藏粮食、哄抢偷盗、克扣军粮者,无论官职身份,立斩不赦!”
命令一出,满场皆惊。这意味着,除了最前线的士兵,所有人的口粮都将大幅削减,尤其是普通百姓,恐怕连每日一顿稀粥都难以保证。
“守备大人!”一位乡绅忍不住站出来,“百姓体弱,如此定量,恐生变乱啊!”
何宇看向他,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悲悯:“我知道!但若不如此,前线将士无力守城,城破之日,玉石俱焚!眼下,唯有同舟共济,方能有一线生机!本官在此立誓,自今日起,我与诸位将官,与普通士卒同锅用饭,绝不多食一粒米!所有粮秣分配,由陈敢主理,老军需官辅之,本官亲自监督!每日账目,张贴公示,接受全城军民查验!”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与城偕亡的决绝和以身作则的坦荡,暂时压下了众人的疑虑和恐慌。会议结束后,一系列严厉而细致的措施迅速推行下去。
城内各处要道贴出了告示,说明了当前的困境和新的配给制度。起初,难免有怨言和骚动,尤其是在领粥点,看到那清可见底、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时,许多面黄肌瘦的百姓眼中充满了绝望。但当他们看到,守备何宇真的带着将领们排在队伍末尾,领取同样分量的食物,并且毫无怨言地蹲在墙角食用时,所有的怨气似乎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和一种悲壮的认同。
何宇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每日不仅要处理繁重的军务,应对可能的攻城,还要时刻关注粮仓的消耗和分配是否公正。他时常在深夜独自巡视粮仓,看着那日益减少的粮堆,眉头从未舒展。他亲自过问伤兵营的伙食,确保伤员能分到稍稠一些的粥,甚至将自己那份偶尔省下的干粮悄悄塞给重伤的士卒。
一次,负责分发粮食的军吏试图为何宇和几位将领留下稍多一点的米粮,被何宇发现后,他勃然大怒,当场下令将那名军吏鞭笞二十,革去职务,并再次严申军纪。此事传开,再无人敢在配给上动歪心思。公平,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成了维系人心最重要的粘合剂。
饥饿,如同缓慢燃烧的火焰,煎熬着每一个人。城头上的守军,端着清粥,就着咸菜,望着城外敌营的炊烟,眼神复杂。但他们看到主将与自己同甘共苦,看到配给制度虽然严苛却相对公平,心中的恐慌便渐渐被一种坚韧的忍耐所取代。他们知道,自己多守一天,城内的亲人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十日之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何宇一方面派出小股部队,冒险在夜间缒下城墙,试图在附近已被坚壁清野的区域寻找可能遗漏的野菜、草根,甚至剥取树皮,但收获寥寥。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最坏的情况,暗中命令军医搜集一切可能替代食物的东西,并更加严厉地执行节水命令。
镇北堡在饥饿的阴影下,艰难地维持着运转。每一次敌军号角响起,守军们依然能拖着略显虚浮的脚步,迅速奔向战位。因为他们知道,身后不仅是家园,更是嗷嗷待哺的亲人。而何宇,则站在城楼最高处,目光一次次投向东方,那是援军可能到来的方向,也是赵铁鹰消失的方向。他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那颗希望的种子,能够冲破重重黑暗,带来生的曙光。否则,这座浴血坚守的孤城,最终可能不是被刀剑攻破,而是被饥饿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