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的举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不大，却清晰地扩散到了片场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苏蔓走向林微光，也看到她说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虽然听的不大清楚，但苏蔓主动与林微光说话这个行为本身，就足以引发无数猜测。
“她跟林微光说什么了？”
“不知道啊，没听清……”
“苏蔓怎么会理她？不是死对头吗？”
“谁知道呢，大佬的心思你别猜。”
细碎的议论声像蚊蚋般嗡嗡响起，又被片场固有的嘈杂压下。白晓荷盯着苏蔓和林微光的方向，脸色难看至极。苏蔓是她拼命想巴结却连边都够不上的存在，凭什么对林微光那个落魄户另眼相看？哪怕只是一句话！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微光，此刻却完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干扰。
“绝望到极致的人，眼神是空的，但攥紧的手，指甲会掐进肉里。”
苏蔓清冷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之前表演的薄弱之处。
是了！就是这样！
柳如烟是什么人？她是一个早已将情绪控制刻入骨髓的女人，她习惯了伪装，习惯了在笑脸下藏起所有真实。即使是在得知被彻底抛弃、信仰崩塌的极致绝望时刻，她的第一反应也绝不会是歇斯底里的嚎哭，那太不符合她的人设，也太廉价了。
真正的崩溃，是内敛的，是无声的，是连痛苦都要小心翼翼地隐藏，只能通过身体本能的、无法控制的细微反应来泄露。
眼神放空，是因为巨大的打击让她瞬间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灵魂仿佛被抽离。
而攥紧的手，指甲深陷掌心，则是她内心惊涛骇浪唯一的外泄出口，是她在全力维持表面平静时，身体与精神剧烈撕扯的证明！
这才是郑龙导演想要的“层次”！这才是柳如烟该有的、符合她身份和经历的绝望！
林微光闭上眼睛，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感受着那种极致的矛盾感在体内冲撞。她不再去想苏蔓为何要帮她，此刻，她心中只有对表演顿悟的狂喜和一种急于验证的迫切。
“好了，各部门准备！演员就位！”执行导演的声音通过喇叭响起，打破了片场的微妙气氛。
休息时间结束。
林微光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那双刚刚还充满迷茫和焦虑的眸子，此刻一片沉静，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到了最深处。
她走到拍摄位置——那间狭小、熟悉的化妆间。斑驳的镜子，昏暗的灯光，一切都与她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但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苏蔓并没有离开，她与陈景深站在监视器旁边，似乎真的只是来探班好友，顺便旁观拍摄。郑龙导演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目光重新聚焦在监视器上。
“《浮沉》第二十一场第三镜，Action！”
打板声落。
镜头对准了坐在化妆镜前的林微光。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那层玻璃，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未来和毫无价值的过去。脸上精致的妆容，此刻像一张可笑的面具。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镜中的影像，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镜面时，猛地顿住，颤抖起来。
这不是剧本里写的动作，是林微光即兴的发挥。
监视器后的郑龙导演身体微微前倾。
只见林微光的手缓缓垂下，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镜头推近，给她的手部一个特写。
那只手，白皙，纤细，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而此刻，它正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蜷缩起来，握成了一个拳头。因为用力，指节泛出森白的颜色，微微颤抖着。
然后，镜头捕捉到了最细微、却也最震撼的一幕——她修剪整齐的指甲，因为极度用力，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的红痕，仿佛再用力一点，就要掐出血来。
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空茫，只有眼角，有一滴泪，承受不住重量，悄无声息地滑落，划过她苍白的面颊，留下一道冰冷湿痕。
没有哭声，没有崩溃的呐喊。
只有那攥紧的、隐忍到极致的手，和那无声滑落的一行清泪。
一种巨大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绝望，通过这极致的静默与细微的身体语言，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现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片场安静得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微弱声音。
“cut！”
郑龙导演喊了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盯着监视器里的回放，反复看了两遍，猛地一拍大腿：“好！就是这样！这条过了！非常好！”
他难得地用了两个“好”字，目光赞赏地看向从角色情绪中缓缓抽离的林微光。
周围的工作人员也仿佛松了一口气，继而响起了低低的、由衷的赞叹声。
“我的天，刚才那段绝了……”
“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愧是影后啊，这演技，没话说。”
站在郑龙身边的苏蔓，目光平静地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个贡献了神来之笔的表演与她无关。只有站在她身侧的陈景深，敏锐地注意到，苏蔓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白晓荷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郑龙肯定、被众人暗自称赞的林微光，又嫉又恨，脸色的难看几乎无法掩饰。她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十分钟，林微光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演技陡然提升了一个档次！难道就因为苏蔓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林微光接过助理递来的纸巾，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痕，掌心那清晰的指甲印还隐隐作痛。她走到郑龙面前，态度依旧谦逊：“谢谢导演。”
郑龙看着她，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嗯，悟性不错，一点就透。保持住这个状态。”
“我会的。”林微光应道。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站在郑龙身旁的苏蔓。
苏蔓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苏蔓的眼神依旧清冷，如同雪山之巅的寒潭，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林微光却在那片冰冷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认可的东西？
或许只是错觉。
苏蔓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她转向郑龙，语气自然地告辞：“郑导，您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好，下次有空再聊。”郑龙对她态度也很客气。
苏蔓又对陈景深点了点头，便带着助理，转身离开了片场。她的到来和离开，都像一阵风，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某些东西。
接下来的拍摄，林微光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状态越来越好。她对柳如烟这个角色的理解更加深入，表演也更加游刃有余，层次分明。连一些原本对她抱有偏见的工作人员，态度也明显热情了许多。
实力，是在这个圈子立足最硬的通行证。
傍晚收工时，林微光感觉身心俱疲，但精神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满足感。她回到那个狭小的化妆间，准备卸妆换衣服。
刚推开门的瞬间，她愣住了。
苏蔓竟然在里面！
她似乎刚从洗手间出来，正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冲洗着那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到了僵在门口的林微光。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水流哗哗的声音。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林微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看着镜中苏蔓那张无可挑剔的侧脸，想起下午她那句关键的“指点”，以及此刻这意外的独处。
她该说什么？道谢吗？可苏蔓那副样子，明显不是想要听感谢的话。
质问？问她为什么要帮自己？似乎又显得太自作多情。
就在林微光内心天人交战之际，苏蔓关掉了水龙头，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指上的水珠。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和疏离。
她没有转身，依旧通过镜子看着林微光，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看来，还没锈得太彻底。”
这话，像是一句评价，又像是一句……嘲讽？或者说，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极其别扭的认可？
林微光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往前走了一步，同样看着镜中的苏蔓，开口道：“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她知道，苏蔓明白她在问什么。
为什么要在那种情况下出言点拨？为什么是她？
苏蔓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她将用过的纸巾精准地投进一旁的垃圾桶，终于转过身，正面看向林微光。
她的身材高挑，穿着高跟鞋，比林微光略高一些，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她的目光锐利，如同手术刀，仿佛能剖开林微光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
“为什么？”苏蔓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红唇勾起一抹极淡、却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林微光，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帮你吧？”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林微光的心微微一沉。
果然，还是她想多了吗？
苏蔓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林微光，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到林微光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冷冽又高级的香水味。
“我只是不想看到，”苏蔓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我曾经唯一看得上眼的对手，因为一个垃圾男人，就真的变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连最基本的演员素养都丢掉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那会让我觉得，过去十年，把你当成对手，是一件很……掉价的事情。”
说完，她不再看林微光瞬间苍白的脸色，绕过她，径直走向门口。
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最后一句：
“记住，你能依靠的，从来只有你自己。别让我……再看错了人。”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打开，又关上。
狭小的化妆间里，再次只剩下林微光一个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苏蔓的那股冷香，以及她最后那句冰冷又滚烫的话语。
林微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苏蔓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带来火辣辣的疼，却也奇异地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依赖抽得粉碎。
是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苏蔓的“指点”，不是施舍，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来自顶峰强者的，对差点跌落谷底的、尚有价值的武器的……临时保养？
目的是为了让她这把“刀”，重新变得锋利，以便将来……或许还能有资格，再次作为她的“磨刀石”？
林微光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已经淡去、却依旧隐约可见的指甲印痕。
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加坚定。
她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冲洗着脸颊，试图冲散心头那纷乱复杂的情绪。
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的自己。
苏蔓，你说得对。
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会让你看到，你曾经看上的对手，不仅没有变成烂泥，还会踩着所有的荆棘和嘲讽，重新爬上来！
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
这份“指点”，我记下了。
而这份“对手”的资格，
我，林微光，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