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天堡的寮房内,珀脂灯的灯火摇曳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音洁委达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背脊绷得笔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滑过她刻满风霜的脸颊,滴落在素色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昨夜金五吉的遗容又清晰浮现在眼前 —— 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终究没能等到最后一眼,早已闭合,可嘴角还微微抿着,像是还牵挂着襁褓里的孩子,连死亡都没能夺走她对新生的最后一丝眷恋。
音洁委达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襁褓边缘,仿佛想替金五吉触碰这迟来的骨肉。
再低头看向怀中的泰安琼,婴儿异常安静,小小的脸庞皱巴巴的,胎脂还未完全褪去,小小的身体上散发出新生命的奇特体味。村里人家喜添新丁,哪个不是欢天喜地,锣鼓喧天?可泰安琼的降生,哪里是寻常的新生?分明是一场以母亲生命为祭礼的沉重献祭,每一丝呼吸里都裹着死亡的阴影。
蹲在角落的媚素还没从昨夜的惊惶中缓过神,时不时地用手捂住嘴,但这根本不奏效,压抑的呜咽,还是忍不住地从指缝间漏出。她的眼神恍惚,只有看到音洁委达抱在襁褓中的泰安琼时,才会闪过一丝惊惧 —— 命运无常啊,六天前金五吉还和她笑着说要给孩子做新衣裳,转瞬间就离开的世间……谁又能保证,下一个被命运吞噬的不会是自己?
门外,风雪扑打窗棂的呜咽声越来越急,夹杂着村民们细碎却清晰的不安低语,像一群躁动的飞虫,隔着厚重的门板钻进这狭窄的寮房,搅得人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门轴 “吱呀” 一声轻响,波利斯与核心弟子尘砚心子走了进来。波利斯身上的深青色祭袍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望了音洁委达与媚素一眼,没有多余的安慰,只低声道:“尚地起护…… 你们先好好休息,有崇天堡在,不会出事。”
话音落,他静立在床榻一侧,双眼缓缓闭合,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指间的念珠开始捻动,每一次木珠摩擦都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仿佛要用这虔诚的律动,强行抚平空间里汹涌的悲伤、恐惧,以及命运撕开的狰狞裂痕。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挺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沉重 —— 他颂唱的神号,既要安抚金五吉那带着无尽牵挂与恐惧的仓促灵魂,又要为泰安琼这背负神秘印记、诞生于死亡阴影中的生命,撑起一道脆弱却坚定的守护屏障。
当夜,“怪胎降生” 的消息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野火灰烬,带着灼热的不安,瞬间燎遍了整个[布拉可吉]村,连邻近雄山镇的街巷都被这股惶惶消息浸透。
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出生不会哭、母亲产后虚脱而亡、降生时[伊齐盾格江]上空骤然浮现的狼蛛混合体暗影、脐带中带着诡异晶体,再加上金五吉丈夫泰雄开至今下落不明…… 这一连串毫无头绪的事件,像乱麻般纠缠在一起,成了家家户户炉火旁、珀脂灯下唯一的话题。
恐惧在闭塞的山村里蔓延,有人说那狼蛛暗影是瘟神的预兆;猎奇心驱使着村民添油加醋,偶尔有人叹息泰安琼 “刚出生就没了爹娘”,却立刻被 “谁知道他会不会给全村带来灾祸” 的质疑淹没 —— 山民们根深蒂固的对 “异常” 的忌讳,让这些情绪疯狂发酵、碰撞,酝酿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崇天堡那扇厚重的木门前就聚起了零星人影。最初是几个胆大的村民,扒着堡墙探头探脑,像窥探猎物的野兽,嘴里还低声交换着早已面目全非的细节:
“我听护堂弟子说,那孩子的晶体脐带遇光会发幽蓝的光!”
“不止呢!还有人说谁碰了那晶体,就得染上不治之症!”
……
荒诞的传言像野草般疯长。随着日头缓缓升高,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将堡门围得水泄不通。
男人们皱着眉头,叼着烟斗沉默,烟丝燃烧的火星在指尖明灭,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躁动;
女人抱着孩子、挎着菜篮,扎堆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眼底的复杂 —— 有对金五吉惨死的唏嘘的,有对 “不祥婴孩” 的深深忌惮的,也有纯粹来看 “晶体脐带怪胎” 隐秘兴奋的……
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小脑袋不停探动,试图窥探堡内的神秘一角,却屡屡被大人厉声喝止,只能不甘心地退到一旁,竖着耳朵捕捉每一句议论,再添上自己的想象,转头传给其他孩子。
“听说了吗?金五吉的血滴在孩子身上,直接开成血花了!”
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压低声音,手还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语气里满是惊悚。
“什么血花!那是邪祟显形!” 立刻有个老汉反驳,声音尖锐得像刮过石头,“那么大个蜘蛛影子悬在天上,能是好事?这孩子肯定是灾星转世!”
“也是可怜,刚出生爹娘就没了……”
一个年轻媳妇心软叹息,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扯了扯袖子,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可怜?谁可怜金五吉?谁又能保证这东西不会给全村带来灾祸?”
“大护堂主还在堡里呢,崇天堡的神灵总能压住吧?” 有人试图找些安慰。
“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不如趁早……” 这话没说完,却让周围的人都沉默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认同。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躁动的马蜂,一波波冲击着崇天堡厚重的石墙。
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前排的人开始推搡着往前挤,有人甚至伸手去扒堡门的缝隙,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狂热的不安,仿佛再往前一步,就能抓住 “消除灾祸” 的希望。
“大家别乱!都退后!” 挡在最前面的护堂弟子岩刚突然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沙哑。
他是护堂弟子的领头,此刻张开双臂,像一块扎根在地上的顽强礁石,试图阻挡这汹涌的人潮。
粗布护堂服早已被汗水浸湿前襟,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瞬间蒸发。
昨夜安抚混乱的村民、处理金五吉的后事,再加上大护堂主波利斯那句 “守住寮房,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孩子” 的凝重吩咐,疲惫和责任,全都像巨石般压在他心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可他不敢松劲,身后是崇天堡的尊严,更是一条需要全力呵护的刚出生的生命。
然而,他的呼喊如同投入沸水的石子,瞬间就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让我们看看!就看一眼那怪胎!”
“大护堂主到底怎么说?这东西留不得啊!”
“泰雄开是不是被这怪胎害了?金五吉的魂肯定还缠在他身上!”
“对!交出来!把他交给江神献祭,才能平息灾祸!”
一个满脸横肉、眼珠赤红的汉子猛地挤到最前面,是村里有名的莽夫黑十晖。
他喝了点酒,此刻浑身散发着酒气与戾气,挥舞着粗糙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岩刚脸上,嘶吼道:
“阿岩!别挡道!那玩意儿就是祸根!留着他,我们全村都得遭殃!你没看见天上的蜘蛛影子吗?那是瘟神显灵!”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人群中压抑的恐惧与迷信。
“交出来!”
“烧了它!免得留着害人!”
“扔回伊齐盾格江里去!让江神收了这灾星!”
女人们纷纷将孩子护在身后,脸上混杂着惊恐与一种扭曲的认同;
几个男人们放下农具,眼神变得凶狠,有人甚至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作势要往堡里扔。
推搡的力量骤然加大,护堂弟子们组成的人墙被挤得东倒西歪,像暴风雨中飘摇的芦苇。
有人被踩了脚,痛呼出声;
有人被推得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墙上,闷哼着咬牙顶住,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守住房门!绝不能让他们进去!” 岩刚赤红着眼嘶吼,用肩膀死死顶住七八个试图从侧面突破的村民。
他能清晰感觉到他们身上传来的狂躁热量与蛮力,肩胛骨像要被撞碎般剧痛,可他不敢退,也不能退。
……
堡内的婴儿还在熟睡,大护堂主还在寮房内为新生儿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