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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堤坝,试图将来自北方的所有信息与影响隔绝在外。然而,思想的流动,如同地下的暗河,总能找到渗透的缝隙,在其意想不到之处悄然漫溢。

文华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朱允炆眉宇间凝结的忧色。他面前御案上,除了常规的奏疏,还放着几份由各地督抚、知府密奏,以及几本纸质粗糙、印刷也算不上精美的小册子。这些册子的封面,赫然写着《北平行记》四字,署名则是“北地游学士子”。

黄子澄侍立在一旁,面色凝重,指着那些册子道:“陛下,此等逆书,近来在江南些许书院、茶肆,乃至部分低阶官员胥吏之间,颇有流传。其内容看似纪行,实则包藏祸心,蛊惑人心至极!”

朱允炆拿起一本,信手翻开。册子内的文字并非晦涩的文言,反而用的是近乎白话的通俗笔法,读来毫不费力,却自有一股引人入胜的魔力。书中并未直言朝廷之非,亦未公然颂扬燕王,只是以一个“游学士子”的视角,“平实”地记录在北平的种种“见闻”:

“……于燕王府外,见一木箱,名曰‘建言箱’。旁有告示,言无论军民匠户,但有安民利国之策,皆可匿名投书,王府遣专吏五日一启,择其善者而用之,余者亦不罪。见一老农投书言水渠淤塞事,不数日,果见官府派人疏浚……”

“……访城东‘百工坊’,非止打造军器,亦见诸多匠人依据新式图稿,研制农具、织机。坊内立有‘功赏牌’,凡匠人有尺寸之改良,无论出于何职,皆记录在册,按效授赏。与一老匠谈,言其因改良一钻孔之法,竟获赏银十两,满面红光……”

“……偶入北平‘惠民医局’,见伤兵与寻常百姓同室就医,秩序井然。所用药物,多标‘北地自产’,闻主持者乃已故神医张明远院判之高徒林氏,深得其师‘医为仁术,普惠众生’之真传,非权贵独享……”

“……与京畿乡间一老农闲谈,言今岁王府贷其新式耧车,又派‘农事吏’指导堆肥蓄水之法,虽朝廷商路已断,然其心甚安,只盼来年麦熟……”

字里行间,不见刀兵,不闻鼓角,描绘的却是一个吏治看似清明、鼓励百工创新、医者怀仁、关注民生稼穑的“新天地”。没有一句直接指责南京,但那扑面而来的务实、高效与隐约的“平等”气息,却像无数细密的针尖,刺在朱允炆和他所代表的、以道德文章和等级秩序为根基的统治哲学之上。

“荒谬!此皆燕王朱棣收买人心、粉饰太平之伪饰!”齐泰勃然作色,声音在殿中回荡,“陛下,此等妖言,混淆是非,动摇国本!应立即颁下严旨,命各地官府彻查此逆书来源,尽数焚毁!凡私藏、传抄、议论者,皆以通匪附逆论处,绝不姑息!”

朱允炆放下册子,指尖有些冰凉。他自幼浸淫孔孟之道,讲究的是“君子不器”,是“重义轻利”,是士农工商井然有序的纲常。而这本粗陋小册子里描绘的景象,虽未明言,却在隐隐否定着他所认知的“正道”。那种专注于“器用”、“技巧”乃至“庶民之利”的氛围,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与排斥。

“……准奏。”他沉默良久,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着通政司行文天下,严加查禁此等妄议之书。各府州县,务须肃清流毒,以正视听。”

与南京城的如临大敌、严令查禁截然相反,在北平,一种新的风尚正在权力的默许甚至推动下,如同春日的冻土下的草芽,悄然萌发。

林庆云在姚广孝的默许与支持下,做了一件在这个时代士大夫眼中堪称“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并未大张旗鼓,只是在距离天工院不远的一处僻静院落,挂上了一块小小的木牌——“格物启蒙堂”。最初,这仅仅是为了方便天工院内那些有子弟的工匠、以及部分识字的低阶护卫军官子弟,利用工暇时间,讲授一些最基础的文字、算数,以及一些浅显的、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物理、医药常识。

他的授课方式,也与那些手持戒尺、要求学生死记硬背《三》、《百》、《千》的塾师大相径庭。课堂上常有提问与讨论,他甚至会带着那些半大的孩子,去观察蚂蚁如何搬运食物,去测量不同时辰的日影长短,用磁石、清水、陶罐做一些简单而有趣的实验。张明远手札中那些超越时代的、强调观察、实证与逻辑的科学思想种子,被林庆云用这种潜移默化、寓教于乐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播撒在这些北地少年的心田。

起初,这启蒙堂门可罗雀,只有寥寥十数人。但渐渐地,一些消息在底层传开。有些家中有余力、却又无力延请西席的低级官吏,有些渴望子弟能多学些“实用本事”的商户,甚至少数心思活络的军户,也试探着将自家少年送了进来。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启蒙堂,竟在不知不觉间,吸纳了数十名身份各异的学子,在这北平城内,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这一日,林庆云正借用几片精心磨制的琉璃片和一张绘制着光线路径的草图,向座中那些瞪大眼睛的少年们,讲解为何那名为“窥管”的物事能望见极远之处。他尽量避开复杂的术语,只用“光线弯曲”、“汇聚入目”等浅显道理来解释。课后,一名衣着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的年轻工匠学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散去,而是踌躇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卷略显污渍的纸张,双手奉上。

“林……林先生,”年轻人因紧张而有些口吃,脸颊泛着激动的红晕,“学生石磊,听了先生前几日讲的杠杆、滑轮省力的道理,回去后,在工坊里琢磨了许久,画了这张……这张‘省力吊杆’的图样。学生想着,若是用在坊内搬运那些沉重铁料,或能省去不少人力气力,还请……请先生过目指点!”

林庆云微微一怔,接过那卷带着体温和汗渍的图纸。展开一看,图样绘制得虽显稚嫩粗糙,线条也不够规整,但其结构原理却清晰可辨,几个关键的支点、力臂设计得颇有巧思,确实能有效提升搬运重物的效率。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名叫石磊、因自己的“奇思妙想”可能得到认可而双眼放光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被埋没在尘埃与汗水之中、本可发光发热的“张明远”。这少年眼神中的炽热与纯粹,与他记忆中师父钻研药理时的专注何其相似。

他心中触动,郑重地将图纸卷好,温言道:“石磊,此想法甚好!心思巧妙,能学以致用,殊为可贵。我会将此图转交木工坊的大匠们勘验,若果真如你所想,能提升工效,按天工院的规矩,定当为你记上一功,并予赏赐!”

那名叫石磊的年轻工匠学徒闻言,激动得浑身微颤,连连躬身,几乎语无伦次:“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学生……学生定当更加用心!” 他望向林庆云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找到前路的希望。

望着石磊几乎是跳跃着离开的背影,林庆云伫立良久,心潮难平。此事虽微末,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当思想被启迪、创造被鼓励时,所能迸发出的、源自民间的、鲜活而蓬勃的力量。他隐隐觉得,这个名叫石磊的年轻人,或许将来能在这条新路上,走得很远。

晚间,他向姚广孝提及此事,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感慨:“大师,以往读圣贤书,只觉工匠技艺,终是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如今亲身经历,方知这‘奇技’之中,实蕴藏着改善民生、增益国力的大学问。若能善加引导,广开此门,使民智得启,民力得舒,其汇聚之势,或真能改天换地。师尊昔日孜孜以求之‘开启民智’,其路径,或许正在于此。”

姚广孝手持佛珠,静听完毕,脸上露出一种了然而深邃的微笑:“阿弥陀佛。林施主此悟,已得张院判学问之真髓矣。开启民智,非是空谈性理道德,而是授人以渔,使其能独立思考,明辨物理,进而能创造、能改进。此乃真正的固本培元,长治久安之道。《北平行记》广为流布,是为造势,吸引目光;汝这‘启蒙堂’默默耕耘,是为植根,培育土壤。一显一隐,假以时日,北地之风气人心,必将焕然一新,非金陵高墙所能禁锢矣。”

林庆云缓步走出,仰望北平城上空那片清澈而高远的夜空,星光虽微,却坚定地亮着。他知道,与南京的这场舆论与思想之争,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口诛笔伐,它更深层次地体现在这日常的、细微的启蒙之中。南京的宫阙试图以权力和禁令筑起高墙,禁锢一切异质的思想;而在这北方的土地上,他们却试图以一盏小小的灯火,为被禁锢的智慧,撬开一丝缝隙。

这条路或许漫长而艰难,但他坚信,星火虽微,终可燎原。而像石磊这样的年轻人,正是这星火之中,格外明亮的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