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愔背靠着冰冷锈蚀的金属墙壁，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了烧红的炭块，从喉咙到肺叶都弥漫着熔炉爆炸留下的灼痛。他勉强抬起颤抖的手，试图从那个无痕伸展包里，摸索出最后一支可能残存的能量补充剂。指尖刚触碰到包口的魔法封印，动作却突兀地僵在了半空。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
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中转站内弥漫的、混合着硝烟与机油味的空气，忽然变得粘稠如胶。那些原本在通风管道气流中缓缓飘荡的金属粉尘和灰絮，此刻如同被镶嵌在了无形的琥珀之中，凝固成一幅怪异的灰色浮雕。远处，那些隐约可闻的、属于帝国士兵仓促的脚步声、垂死者的哀嚎、以及结构持续崩塌的轰鸣，在这一刹那被彻底掐断，仿佛整个世界的声带被同时割裂，只剩下一种压垮耳膜的、绝对的死寂。
顾愔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最基本的控制权。
他无法眨眼，无法吞咽，甚至连转动一下眼球都成了奢望。他像一个被最高明的匠人精心制作的蜡像，被永恒地固定在了这个试图求生的瞬间。
唯有思维，在这具被囚禁的躯壳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带着惊骇、不解，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袖中的石中剑，那平日里总能在他意识中喋喋不休、或是冷静分析的古朴存在，此刻如同沉入了连时间都无法触及的绝对深渊，意念联系被彻底切断，连一丝最微弱的震颤都无法传来。
一种超越了他所有认知、所有经验的“存在感”，如同无孔不入的潮水，淹没了这个被按了暂停键的世界。它并非带着毁天灭地的恶意而来，更像是一个拥有至高权限的系统管理员，以一种近乎慵懒的姿态，踏入了名为“铁血世界-t-8”的服务器后台。它随意地浏览着进程列表，检查着资源占用，对于某个进程（熔炉）的意外崩溃，也只是投去一丝“哦，这个bug了”的漠然一瞥。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俯瞰代码般的绝对掌控。
然后，在那片凝固的、死寂的、仿佛连物理法则都已失效的空间中央，一个身影，如同渲染时出现的错误像素，又像是平静水面上突兀浮现的倒影，毫无征兆地、违背一切常理地“刷新”了出来。
当顾愔的思维“看”清那张脸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于灵魂本源的战栗，如同极地的寒风，瞬间席卷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那张脸……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的年轻，带着未完全褪去的青涩轮廓；同样深邃的眼眸基底，仿佛能吸纳光线。然而，对方的“年轻”，是一种剔除了所有成长痕迹、所有岁月打磨、永恒固定在某种“最优状态”的、非人的完美；那份“深邃”，则是洞悉了无数世界底层规则、遍历了万千文明兴衰之后，再无任何事物能激起波澜的、绝对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利落、材质无法分辨、仿佛是由“夜色”本身织就的服饰，风格介于科研人员的实验室白大褂与某种极简主义的休闲装之间，透着一种非正式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奇异感觉。他仅仅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周围那凝固的空间仿佛都在向他“朝拜”，产生着肉眼难以察觉的、服从性的细微扭曲，仿佛他才是定义此地“正常”的绝对基准点。
他就是“极恶”。不是代理人，不是克隆体，而是顾愔在概念上的绝对反面，那个将浩瀚多元宇宙视为私人沙盘、致力于将所有“自我”碎片收归一统、成为唯一存在的本源。
“极恶”的目光，轻飘飘地、如同扫描仪射线般，落在了如同琥珀中昆虫般的顾愔身上。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审视，没有好奇，甚至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近乎无聊的、确认物品编号般的漠然。
“嗯，坐标定位准确，信号源特征匹配无误。”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记录系统进行语音输入。声音直接穿透了一切物理屏障和能量阻隔，清晰无比地在顾愔那被禁锢的意识深处响起，语调平缓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念诵一段冰冷的系统日志。“记录更新：流浪个体-c-73，确认于t-8世界（铁血军团）造成‘熔炉’核心设施永久性停机，判定为不可修复性损毁。同时，导致高级雇员‘元帅’（克隆体，项目编号：跨位面体质兼容性测试-Alpha）注销。初步资产损失评估：b+级。对t-8世界后续能量供应链造成重大冲击，衍生损失待评估。”
他微微偏了偏头，这个本该属于年轻人的、略带探究意味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更像是一次精密的、程序化的姿态校准，用以调整“观测”角度。
“说起来，”他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着，仿佛在闲聊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从m-1世界（幽蓝平原）的周期性监控报告里，就陆续捕捉到你的异常数据波动了。活跃度偏离预设模型，行为模式存在不可预测变量，当时只觉得是个有点意思的、需要观察的bUG，随手打了个‘持续关注’的标记，处理优先级设定得并不高。”他甚至还像普通人那样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一丝符合其年轻外表的“人气”，但话语的内容却更加凸显其非人的本质。“毕竟，像‘主宰’那种类型的同位体，虽然执行效率达标，逻辑清晰，但太过于死板，缺乏必要的……嗯，‘创新性’和‘容错率’。从长远来看，不利于整个‘生态系统’的健康与多样性发展。”
他的语气，活脱脱就像一个沉浸式沙盒游戏的管理员，在客观评价两个不同玩法流派、不同性格设定的玩家角色，权衡着哪种更有利于“服务器”的长期活力。
“不过，你这次在t-8世界的‘演出’，倒是弄出了点让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其他‘项目’，亲自跑这一趟的动静，顾愔。”“极恶”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如同在数据库索引中精准调取了一份加密档案，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元帅’那个项目，算是我在‘跨位面体质兼容性与稳定性’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试点工程。投入了不少资源，结果嘛，你也亲眼看到了，产品缺陷明显，运行稳定性极差，能耗高得离谱，最后还得额外搭建‘熔炉’这种大型外部‘充电宝’才能勉强维持基本功能，性价比实在是太低了。等年底各个位面负责人提交总结报告的时候，这部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才能显得不那么难堪。”
他甚至像是遇到了麻烦的项目负责人一样，轻轻啧了一声，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手下项目搞砸了真是给年度KpI拖后腿”的真实烦恼。
“但是，你，”他的目光陡然聚焦，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台骤然启动的超高精度粒子扫描仪，将顾愔从最表层的物理形态，到体内流淌的每一丝能量回路，再到那构成其存在本质的灵魂波长，都彻彻底底、里里外外地透析了一遍。“非常、非常、特别。”他罕见地连续使用了三个程度副词，平静的语气里终于掺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科学家在极端环境下发现了全新物理现象般的、纯粹而冰冷的研究兴致。“没有经过任何‘合规’的基因编辑手术，没有进行过强制性的体质改造手术，也没有植入任何标准化的能量转换或稳定回路……为什么你的身体，能像一块理论上不可能存在的‘万能海绵’一样，如此顺畅、如此高效地吸收、适应、并兼容来自不同宇宙、规则迥异的力量体系？灵能、魔力、那些来自不同世界的、原理不明的祝福之力……它们在你这具看似普通的躯壳里，怎么就表现得那么……‘安分守己’？甚至，我监测到它们之间还存在某种低损耗的、近乎完美的协同工作模式？”
他向前踏出一步，动作自然随意，就像普通人走过自家客厅。然而，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那原本如同钢铁般凝固的空间，竟如同拥有了生命弹性的透明果冻般，随着他的步伐，荡漾开一圈圈清晰可见的、违背所有已知物理定律的微妙波纹！仿佛整个世界的空间结构、物理常数，都在因他的意志而主动调整、避让，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行走的、活着的世界规则定义者。
“这种程度的‘普适性规则亲和体质’，在我的全域多元宇宙观测数据库里，进行了无数次交叉比对和模型演算后，目前有且仅有两个被确认的有效样本。” “极恶”用拇指的指关节，随意地、甚至带着点年轻人特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动作里透着一丝不经意的傲慢。然后，他的食指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抬起，隔空指向被彻底禁锢的顾愔，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如同考古学家发现了失落文明关键石板、或是物理学家捕捉到预言中粒子轨迹般的、强烈而冰冷的光芒。“一个，是我本人。而另一个，就是你。”
“这完全不符合现有的任何关于‘同位体’演化、或是‘跨位面适应性’的理论模型。‘西比拉’那个个体，算是在‘混沌侧’有点出格的‘创意’，但也只能在规则基础相似度较高的环境里折腾她那套把戏。而你……你简直像个能无视接口协议差异、强行插进任何数据端口、还特么自带无损协议转换功能的超级U盘。这太有趣了，有趣到足以让我暂时搁置对第七象限那个正在熵增崩溃的宇宙的观测，亲自跑这一趟，进行‘现场采样’和‘原始环境数据收集’。”
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堪称“阳光”和“友善”的笑容，牙齿洁白整齐，弧度完美。然而，这个笑容落在顾愔那被恐惧和无力感充斥的意识中，却比任何狰狞扭曲的恶魔面孔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在那笑容的背后，是彻底的、将一切有情众生、无穷世界都视为可量化、可分析、可随意取用的实验材料的、绝对冰冷的漠然。
“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 “极恶”用安抚似的语气说道，但内容却如同最高法庭的终审判决。“按照‘公司’现行的《异常个体管理流程》和《高价值研究样本回收条例》，像你这样，既对‘公司’重要资产造成了重大损失，同时自身又具备极高、甚至可能是独一无二研究价值的‘特殊样本’，需要进行‘强制性安全回收’，并随后进行‘全面深度分析与评估’。” 他的语气依旧轻快，仿佛不是在宣布一场绑架，而是在邀请顾愔参加一个充满趣味的、包食宿的科技夏令营。“放心，‘公司’的福利待遇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优厚，标准化的‘住宿环境’，定期的‘营养配给’，还有全方位的、最先进的‘体检套餐’和‘技能培训’。比你这样在各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要有保障得多。”
这充满戏谑和玩闹性质的话语刚落，“极恶”就像是随手拂去肩膀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样，极其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
没有璀璨夺目的能量光芒爆发，没有震耳欲聋的空间撕裂巨响，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外泄。但顾愔周围那原本只是凝固的空间，瞬间性质骤变，化成了一座向内疯狂碾压、蕴含着绝对禁锢力量的无形壁垒！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瞬间扔进了万米深海的超高压液压机之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丝肌肉纤维都被撕裂般的痛楚席卷，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在那无法抗拒的力量下哀嚎、濒临崩溃！体内那点残存的、本打算用于最后挣扎或是同归于尽的灵能与魔力，如同被无数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封印，连最微弱的调动都成为不可能，自毁也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他的意识，如同被蛮横地从生锈螺孔中拧出的螺丝，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量，硬生生地从这具即将破碎的躯壳里抽离出来，无可挽回地坠向那无边无际的、连思维本身都要被冻结的绝对黑暗。
在彻底失去所有感知的前一刹那，顾愔那模糊溃散的意识，似乎勉强捕捉到了“极恶”那带着一丝完成琐碎任务后的满意调侃的声音，仿佛在对某个无形的、无处不在的智能助手随口吩咐：
“目标个体‘顾愔’已成功收容，生命体征稳定（濒危状态，符合回收标准），能量反应已被压制。标记为‘特殊研究样本-普适性规则兼容体’，优先级设定为‘最高’。”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补充道：“通知‘研发部’的那几个首席，准备好最高级别的‘跨位面适应性分析协议’和‘灵魂本质溯源程序’，我回去就要看到初步报告。另外……朔风啊，给我泡杯咖啡，老规矩，双份浓缩，不要糖。这趟跨位面出差，能量消耗不大，但处理这种琐事，真是挺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