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石化的人可以见，俄联邦的代表也可以见。
但一个人如果同时顶着“苏石化代表”和“俄联邦代表”两个头衔找上门，那就真的很罕见了。
要知道，苏石化的情况与康陶是不同的。
康陶那是标准的军工复合体，是国家意志的延伸，虽然强势，但本质上仍是受国家管辖、正儿八经的国企，代表着国家的利益。
而苏石化，虽然名义上仍是俄联邦最大的能源公司，但随着当年那场“解放世界”的宏大理想挫败，全球资本化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一切，俄联邦自身也陷入了漫长而痛苦的分裂与衰退期。
掌握着国内命脉资源的几大企业巨头，虽然表面上仍尊奉联邦政府，但实际上早已羽翼丰满，某种程度上已经凌驾于孱弱的国家机器之上。
用一个比较形象的比喻，苏石化与俄联邦的关系，大抵介于军用科技与新美国、荒坂与日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只不过，苏石化暂时还未走到那两家如此极端、彻底掌控国家的地步。这其中的一个关键原因在于，苏石化的老一辈掌权者们，骨子里仍保留着一份深沉的爱国之心。
多年来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和贸易利润，默默地反哺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联邦政府。
然而，苏石化内部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却普遍产生了新的想法。他们从小生活在公司提供的优渥环境和强大庇护下，逐渐觉得是那个落后、低效的俄联邦拖累了公司的发展，夺走了本应属于他们的更多福利和全球话语权。
于是，排斥俄联邦、甚至痛恨俄联邦的情绪，在年轻职员和中层管理中悄然蔓延。
因此，在当下的苏石化内部，如果一个人公开宣称自己是俄联邦的代表，那几乎等同于自降身份，不仅会在同僚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能影响到个人的前途。除非……
“周游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办公室门刚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带着一股寒风般的热忱闯了进来。
他完全没在乎初次见面的社交距离，上来就给了周游一个结结实实的、带着伏特加气息的熊抱，然后像是见到了崇拜已久的偶像，双手紧紧握住周游的手，用力地上下晃动，力道大得让周游怀疑自己的胳膊会不会被卸下来。
“额，你是？”周游实在不习惯这种过分斯拉夫式的热情，艰难地抽回有些发麻的手，连忙向后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哦！是我太过冒昧了！”来人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尴尬，反而爆发出一阵爽朗洪亮的大笑，震得天花板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看来周游先生更习惯于康陶那种彬彬有礼、充满距离感的东方礼仪啊！理解，理解！我的全名太长，念起来恐怕会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您可以叫我阿列克塞就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有意猜测背景，但我不是康陶的人，也不喜欢玩这种无聊的猜谜游戏。”周游揉了揉手腕，开门见山，“那么，阿列克塞先生，有什么事请直说吧。我一会还有一个客人。”
“周游先生真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和您这样的人打交道！”阿列克塞比了一个粗犷的大拇指，脸上洋溢着毫不作伪的赞赏。
“那我就直说了，周先生，我代表苏石化，以及——”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郑重，“俄联邦，想和天堂公司达成全面、深入的战略合作关系。”
说着，阿列克塞相当爽快地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两份数据芯片，放在了周游面前的桌上。“这是两份合作意向书，一份以俄联邦的名义，一份以苏石化的名义。请您过目。”
周游将芯片插入终端，虚拟屏幕亮起，显示出的意向书文本写得异常直白，没有任何晦涩难懂的法律术语或弯弯绕绕的条款。
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意向书中几乎没对天堂公司提出任何强制性要求或义务，最多只是表达了希望形成战略及销售同盟的愿景。
反过来，俄联邦和苏石化却开出了一长串极其优厚的条件：不仅愿意无条件提供专业技术人才和稀缺的工业物料，还承诺为天堂公司进入俄联邦市场开辟绿色通道，协助建立分公司和生产线，并附带了长达十年的免税条款。
这优渥得不像话的条件，别说是合作意向书了，就算有人告诉周游，这是老爹给亲儿子的创业启动基金，周游都会相信。
“条件非常优厚，优厚到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周游放下数据芯片，目光锐利地看向阿列克塞，试图从对方那爽朗的笑容背后找出真实的动机。
“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有这样的条件，你们去找康陶、找荒坂，甚至去找军用科技，他们都会抢着同意。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们天堂公司？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可或缺。”
“因为天堂公司有梦想。”阿列克塞脸上爽朗的笑容收敛了，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低沉而认真的语气回答。
“这是家父，以及他那些老同事们的一致看法。他们说，就在他们自己都快要被现实磨平棱角、几乎忘掉年轻时的理想时，突然在世界的另一端看到了你们。就像看到了他们年轻时奋不顾身想要实现的幻影。”
“但年轻的他们失败了，被时代的洪流冲垮，被困在现实的泥潭里几十年动弹不得。”
阿列克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可现在，看到了你们，他们觉得，或许是时候拼上最后一把了。在资本的巨浪彻底吞噬掉最后一点理想主义的微光之前，他们愿意顶着内部巨大的压力和外部的嘲讽，再努力一次，为这簇火苗添一把柴。”
周游听懂了。这根本不是商业合作。
“所以，这根本不是意向书，而是扶持基金嘛。”周游的语气带着复杂的感慨。
“不，不是扶持基金。”阿列克塞郑重地摇头，眼中闪烁着某种光芒，“是投资！是投向我们自己的理想！投向那个我们未能实现的、更好的世界的可能性！”他特别强调了理想这两个字，仿佛重若千钧。
“真的是天真得可以。”周游却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不知是赞叹还是惋惜的叹息。
“他们就没有好好总结过当初失败的原因吗？太过高估人类天性中的善，而低估了人性深处根深蒂固的恶。就连上帝亲自下场，试图引导人类，最后不也翻了车，弄出了大洪水灭世？何况我们这些区区血肉之躯。”
“他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也并非善类，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呢？”
“不去尝试捧起微小的火苗，就永远不会有燎原的烈火；总是担忧冬季可能降临的大雪，就永远无法走出刺骨的寒冬。”阿列克塞的眼神异常坚定，神色凝重如山，“我们无法精准预测未来，所以能做的，就是抓住当下每一个可能改变未来的机会。”
“而显然，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天堂公司，就是我们认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说到这，阿列克塞脸上那凝重的神色瞬间冰雪消融，重新挂上了那副略带轻佻和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耸了耸肩，用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语气补充道：“再说，反正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更糟糕了，不是吗？”
“你说的对。”周游也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蕴含的意思，阿列克塞恐怕无法完全理解，“世界确实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因为如果再糟糕一点，触及了某个底线，周游也就该收拾行李离开这个烂摊子，并由他的顶头上司珈百璃大人亲自接手，亲自为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吹响末日的号角了。那对所有人来说，才是真正的糟糕。
阿列克塞没有完全理解周游话中的深意，但他将周游的笑容视作了一种认同和保证。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他走到门口时，周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有考虑过和荒坂结盟吗？”周游不忘推销一下自己的盟友，“荒坂当前的领导人荒坂赖宣，在我看来，也是个行走在自己理想道路上的勇者。”
阿列克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予以了拒绝，并难得地给了周游一个忠告。
“荒坂赖宣，他不够坚定。他的理想主义值得赞赏，但他的冲动与不成熟依旧存在。而且，他终究还是太过在乎他的家人，这会成为他的软肋和掣肘。而他的妹妹，荒坂华子……”
阿列克塞摇了摇头，“她又太过在意其父荒坂三郎‘壮大荒坂，永世传承’的遗愿了。他们的身上，背负着太多过去的枷锁。”
说完，阿列克塞潇潇洒洒地挥了挥手，大步离去，甚至连周游示意秘书端上的茶水都没碰一下。
周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将桌上那两份数据芯片拔下，随手上传给了奥特，让她立刻组织人手进行最详细的分析，评估天堂公司到底能从这份天降横财中得到多少实质性好处的，以及后续该如何操作。
这份大饼虽然被直接喂到了嘴边，但想要安安稳稳地吃下去，消化好，后面还需要有一系列精细的操作和博弈。
还没等周游端起杯子喝两口水，平息一下略微起伏的心绪，秘书再次通报，康陶公司的代表也来了。
他们显然是刻意错开了与阿列克塞会面的时间，显得神神秘秘。
来的是一位表情严肃、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经理，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恭敬地递给周游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质信封，随后便礼貌告退。
周游拆开信封，里面没有冗长的信件，只有一张写着某个海运港口仓库地址的纸条，以及一封内容极其简短的信。
信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感谢您的协助】
与信纸放在一起的，是一份厚厚的、装订精美的“远航者”级巨型油轮操作与维护全手册，封面上还贴心地附了一个小小的数据芯片，里面显然是配套的详细视频教程。
周游拿着那本厚得能当砖头使的操作手册，一头雾水。“给我这个干嘛？难道康陶觉得我们公司业务要拓展到远洋运输了？”
就在这时，来自太平洲分部的一条紧急通讯接了进来。负责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一丝困惑：
“boSS！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一位匿名的大金主，说是之前在巴迪大酒店住得特别开心，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服务，为了表达感谢，他决定将他名下的一艘远航者级巨型油轮无偿‘借’给我们公司使用！手续都已经办妥了！”
“而且对方还特意说明，因为这艘油轮采用了某种特殊结构，导致其储油容量远低于同级油轮，性价比不高，所以他本人不怎么喜欢。”
“最贴心的是，对方连全套的经验丰富的船员都给我们配齐了！不过合同上注明，这些船员只为我们服务半年，半年后他们就要集体离职。”
听到这里，周游拿着那本《巨型油轮操作手册》，看着信纸上感谢您的协助那几个字，顿时感到一阵无语。
哥们，你这掩耳盗铃也玩得太明显了吧？谁家正经油轮上会预留那么多明显是武器接口的空槽位？难不成那些卡槽都是用来安装水炮，对付索马里海盗的？
好好好，康陶你们这么玩是吧？说是借，还挑个不喜欢的理由，实际上就是变相赠送，还怕我们不会用，连教程都打包送来了！
不过无语归无语，周游也完全理解康陶此刻的激动和“大方”。对于那个国家的人民而言，“领土完整”这四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是高于一切的核心利益。
香港被流窜AI占据那么久，如同骨鲠在喉，他们恐怕早就急疯了。如今能借天堂公司之手，兵不血刃地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其意义远不止是收回一块土地那么简单。
一艘改装过的、可能具备某些特殊功能的巨型油轮作为谢礼，在他们看来，恐怕还觉得给得不够多呢。
就在奥特那边忙着分析处理苏石化的理想投资和康陶的超级谢礼时，周游一直在等待的另一位客人——荒坂美智子，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前来拜访了。